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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怀君属秋日 ...

  •   那是陈恭闵王登上王位的第一年,我只有十二岁。当恭闵王不顾朝野非议,下达要修建白牙塔的旨意的时候,陈国上下都惊动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能够偏安一方、苟且偷生已经不易,谁还会去平白无故循着百年以前的旧历,劳民伤财的建一座白牙塔,去祈求那一丁点不复存在的国运。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甚至是公孙府中那些挑水、洒扫的奴仆,闲来无事,都会对那个背地里推动了这件事的人——沈拓之,议论纷纷。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参与策划这件事的,除了沈拓之与陈恭闵王,还有一位陈国人人爱戴的贤人,我的兄长谨明君公孙止。正因为谨明君公孙止的介入,沈拓之才得以对宗室、贵族晓以大义,痛陈利弊,恭闵王才最终获得了足够的支持去修建白牙塔。这其中,最有力的支持,除了陈国的精锐军队,还有公孙家难以名状的财务与权势。也许在那个时候,陈国大部分的权力就已经牢牢地掌握在公孙家的手中了。只是有些贵戚还天真的以为,可以凭借新君登基,整垮公孙家几百年来在陈国建立下的基业。

      在修建白牙塔的诏书颁发出去的第二天,第二道诏书被下达到了公孙家。陈恭闵王下令谨明君携公孙家的卫队去宛丘督建白牙塔,朝野再次哗然。宛丘相去国都定州,即便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也要两三日才能到达。不明内情的小人皆以为兄长遭到沈拓之排挤,被恭闵王借机流放到了宛丘。只有兄长一副泰然的命令手下收拾行装,准备出行。临走的时候,他想把我也带了去。

      他说,此去修建白牙塔,没有三四年的光景是回不了定州的。要是他不在家,族中其他的兄弟姊妹会因为我卑微的出生而欺负我的。

      我反正也不喜欢每天压抑的住在公孙家,这个动不动就要看人脸色的地方,想都没想便跟着他去了。为了掩人耳目,我这一次是女扮男装而行的。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还记得我们离开定州的那一日,定州的百姓,流着泪,在城门外送我的兄长离开。谨明君,果然还是在陈国得了许多人心的。

      到了工地没过几日,浩大的工程便开始拓土动工了。兄长也每日忙里忙外,几乎不得一处空闲。我每次去找他,他不是在跟工匠讨论图纸,就是在帮忙验收刚刚才来的青石,基本上没空来理我。后来我索性不去找他玩了,没有了公孙家家规的束缚,我简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自由自在。

      我曾久居深宅府邸,根本不知道陈国的百姓究竟过得怎样的生活。可在宛丘居住的那段时间,彻底改变了我的见识。我会跑到田野间,糊里糊涂地帮着那些人在麦田耕种、陌上采桑,然后调皮地摘下一大把桑葚,一口气吃掉。或者干脆与农家的孩子一起,去捉野鸭子、野兔子,然后烤了吃。即便公孙家富甲一方,我也从来没在宴席上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那一年,我十二岁,便已然觉得宛丘就是我平生最向往的地方了。

      兄长起初没有留意我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当他看到我满身是泥,一股臭汗味地回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我还记得他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的让我回去赶紧洗干净。第二天,他便带了一个大我四五岁的少年士兵来到我的身边。

      他姓......杜,叫若叶。兄长不紧不慢,彬彬有礼地向我介绍这个人。

      我看了看眼前人,他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他的眼神有种与众不同的刚毅与隐忍,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一样,在一个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静静地蛰伏。

      兄长看了看那个人,说,好好照顾他。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句话是兄长对我在说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拘束起来,因为身边总是跟着这么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哑巴。任凭我怎么去整他、逗他,他始终面无表情,不怒不笑不语。他常常会心不在焉的坐在一个地方,去想事情,任凭我怎么叫唤,都不理睬。只有在我打算溜到田畦上去疯的时候,才会冷冰冰地拦住我,摇头制止。我好奇地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生下来就是这幅德行的。我的错觉应该是对的吧,兄长那句“好好照顾他”可能真的本来就是在对我说的。很快,我俩之间就变成了我在照顾他了。除了一点,那就是若叶总是用一股很警惕而又敏锐的眼光看着周遭的一切,包括我。那种眼神,并不令我感到恐惧,可我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便是为何,我从没有觉得若叶是一个傻子。

      我觉得若叶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于是经常跟他说话,即便他从来不理睬我。是的,若叶从来不说话,我几乎以为这个人是个哑巴。

      日子久了,若叶眼神中的警惕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看我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许多了,偶尔还会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一笑。即便我拉着他跑到田畦去偷摘桑葚,若叶也会犹豫一番,然后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了。若叶跟兄长不一样,毕竟他与我岁数很相近,也没有像兄长那般日理万机,可以花大把的时间陪我折腾。那段日子我们过得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趁着兄长事务繁忙,基本上把宛丘大大小小的景色都看遍了。刚开始是我带着若叶到处去玩,后来等若叶看得懂地图的时候,便是他带着我到处去耍了。有时候我刷赖皮,不肯走,他索性把我背在背上,驮着我一边走一遍傻傻地笑。我怡然自得的趴在他的背上吃着带来的点心,偶尔看他辛苦,还往他嘴里塞几颗。看他吃的很开心,我还会再去塞他一嘴的零食。他笑的时候,很好看。虽然,他从来不说话。

      那一年秋日,粮食前所未有的丰收,即便宛丘也不例外。那个年代的百姓,饱受战火与饥饿的折磨,要想有点收成还真的得指望上天恩赐个好年景若。因此宛丘的百姓每年都会祭祀,只是那一年的祭祀典礼被安排的异常盛大以此告谢上天。虽说公孙家年年会举行奢华的祭祀,但我毕竟是地位低微的庶女,没有资格去观摩这些活动,所以我对于祭祀的场面都充满了无比的好奇。此番此刻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这么热闹的场面,我与若叶怎么会错过,于是我们便偷偷溜出去看宛丘百姓的祭祀。

      其实我早就忘记了那日祭祀的时候,一道道的繁琐礼节。我只记得那一日,摆在香案上令人垂涎三尺的饭食,还有那些妇女身上穿着的华美的服饰。她们穿着一生中最美的衣服,在那里且歌且舞,祈求着先祖能够保佑他们免于战火、丰衣足食——在那样战乱的年代,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这些看似平凡的愿望的确太过奢侈。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哥告诉我,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年这般,安心地吃上一顿饱饭了。那个小哥叫狗蛋,据说没过多久他便从军去追随兄长了。

      那日祭祀的歌舞,进行了好久。以至于后来,我都能唱上几句了。有时候我无聊的时候,便会唱起那样的歌谣。而若叶,则会默默从腰间掏出一个形状古怪、刻着诡异花纹的乐器,呜呜地吹起来帮我伴奏。那个时候我会想,要是以后每日都过得想此刻这般开心,那该有多好。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每次我唱歌的时候,若叶都会兴奋地帮我伴奏。吹的累了,便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傻笑着看着我我且歌且舞的样子。有时候,我都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样的祭祀,我们只看过一次。因为之后很快兄长便知道我跟若叶四处出去玩的事,虽然没有恼怒,但是依旧觉得有失体统。没过几日,他请来了一位夫子,专门负责督促我,以及目不识丁、从不说话的若叶习字、读书。毕竟是靠着兄长谨明君的面子才能够被请过来的名师,对我跟若叶的要求也大大超过寻常弟子,每天都会布置好多好多的功课。于是乎我们俩都惨了。看着若叶无助地望着眼前一点也看不懂的书简,于是我默默的帮若叶写了他那份作业。反正若叶从来不开口说话,教书先生也不在乎他学了些什么。倒是我的功课,这么一来,反倒精进了许多。一年多以后,我甚至可以看的懂一些大家写的文史了。

      若叶一点也不喜欢学习,每次教书先生在上面讲的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拿着笔在竹简上瞎涂瞎画,丝毫不去理会先生泛青的脸。只有那一次,当先生讲到宋安公幼时被后母赵姬送往鲁国做质子的故事时,我见到了若叶的眼神中多了分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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