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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楔?子·斜阳下宛丘 ...

  •   我看着天边绯红色的斜阳长叹,旋即在白墙上又刻下了一道印记,这匆匆一日就如此过去了大半。那面白墙上,布满道道刻痕,提醒着我曾经流逝而去的华年。宛丘,还是往常般的寂静,唯有簌簌的风声摇动着生满锈迹的铜铃,传来低沉的幽咽。身居高耸的白牙塔中向下鸟瞰,所见的不过是草木随着岁月枯荣而更迭,春华秋实。远处系稀疏的田畦上,麦子青黄相接,收重了一茬又一茬。陈国,不对,现在已经是陈地了,这个曾经被战火践踏过的地方,如今总算得以休养生息了。

      自从陈国覆灭以来,我便一直将自己关在白牙塔里,再不离开宛丘。起初我不过是无法接受陈国举国称臣的事实,才避于此地,幻想着有一日,我会等到我心爱的那个人来带我离开这个不堪回首的地方。那时的我还天真的以为,或许到时候一切都能回到过去。我现在都不明白我当初是哪里来的勇气,使我做出那么大的决定。我就这么倔强地在这里守候了十二年了,任凭兄长和阿漓千般劝我离开这个地方。即便魏兴周亡,公孙氏族被再次重用,族人全数迁至国都安阳,我都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了。兄长纵然再无耐,也只能遵照我的意愿。他放心不下我,便索性向周国国君要了安陆做他的新封地,并在此地留下一些公孙氏的旧部,来照看我的起居。故而我虽不是锦衣玉食,也不必为生计所发愁。从二十岁到三十二岁的光阴,没有歌舞升平,更没有高阁宫宴。我所经历的无非都是最枯燥和暗淡的生活。到最后,这种落寞都被我习以为常,竟给熬下来了。日子虽然过得很慢,但不是完全无事可做,每日其实还是很忙碌的。

      八年前,我无意中发现了白牙塔内藏有几个暗格,里面竟存放了几卷出自于陈王宫的宗卷。上面的文字,分明是以宫中史官的口吻所记。后来,被我发现的宗卷越来越多,有些出自陈王宫中,还有一些出自宗室、士大夫甚至寒门隐士的手稿。虽然杂乱无章,它们竟全得以逃过战乱一劫,被藏在白牙塔中的各处暗格。出自对于故国的一份缅怀,百无聊赖之际,我索性开始整理修订那些杂乱无章的文稿。

      这种事情放在别国,是断断不可能发生的。因为战祸,不知道多少珍贵的文稿、书简被当做柴薪,付之一炬。听说,周灭卫时,曾车裂卫国宗室、贵戚。更加残忍的是,那些血淋淋的尸体,便是动用卫王宫中珍藏的无数书简、宗卷焚烧,统统化作了灰烬。

      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渐渐明白为何在陈国风雨飘摇之际,恭闵王依旧要劳民伤财甚至不惜派遣军队、动用公孙家去建造白牙塔。沈拓之,那个当初提出此议之人,如今也已被封舞阴侯,位列三公,官拜御史大夫了。有时我会想象,当时的他年不过二十,顶着罪人沈原之孙的压力,是如何艰难的在朝堂上向顽固、迂腐的宗室和贵戚发难,说服恭闵王建白牙塔以“兴国运”。就连兄长,那个与他亦敌亦友地斗了大半辈子的人,竟然也在当时达成共识,共同完成建造白牙塔的伟绩。我不由得敬佩当年所谓“兴国运”的考虑是如此长远。

      森严的等级制度剥夺了平民布衣读书认字的权利,故而陈国士大夫以下开宗明卷者甚少。相比苏、秦二国短短几年内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企图兴办官学,陈恭闵王修建白牙塔藏匿宗卷、书简实则要划算的多。这招虽险,可如今陈国虽灭,文化却得以幸存。倘若这些宗卷待天下天平时得以公诸于世,那昔日千万陈国子民,依旧可以去追寻他们曾经的过去。陈国便不会像卫、苏、秦那样,循着历史的长河,就此被新建的王朝完全同化。恐怕这才是当年沈拓之口中真正的“万世永昌”吧。

      在其中一个暗格的背后,曾有人一个叫杜衡之的人偷偷刻下了一些昔日修建白牙塔时期的日志。我也是从那里,才获悉了那些我未曾从兄长处听来的关于宛丘和白牙塔的故事。宛丘位于凌云关与青城关之间,地势高耸,四面环山,山路险峻,北有戎狄,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之地。此处距离陈国国都路途遥远,因此即便有朝一日陈国国破,敌军急于焚毁宗卷、书稿,也不会最先想到宛丘这个地方。青城关有重兵把守,且青城山周围多石矿。起白牙石塔于宛丘之峰,不但可以免受洪涝灾祸,还能就近调动军队开采、运输所需的石料。青城矿石十分坚固耐蚀,可免白牙塔被付之一炬。石砖之间的每一道缝隙都采用炼金术士秘制的硫金填补,在增加塔身的坚固性的同时还确保了那些暗格的密封性。暗格内并放着特殊的香包,以防藏于其中的宗卷毁于生潮或者虫蛀。七级浮屠中,总共隐藏了一百二十个大小不一的机关暗格,用于保存尽可能多的古籍。至陈国覆□□有七十六个暗格被堆满,其余四十四个暗格则在陈恭闵王投降的前一年被全数封闭。

      难怪在当初需要陈恭闵王调动军队和公孙家的力量来一同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难怪当时宛丘经常会有盛大、庄重的祭祀活动,每次都莫名其妙的运来大量辎重。难怪白牙塔从建成至陈国国灭,都由重兵把守,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好让陈国有足够的时间隐蔽的将卷宗运来此处得以藏匿起来。

      其实回想起年少时候,我随负责督建白牙塔的兄长一同来宛丘的岁月,那真的是我这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日子。我就这么突然摆脱了家中繁文缛节的束缚、逃离了那些明争暗斗的是非。女扮男装的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尽情的在宛丘这片土地上挥洒着我如诗画一般的年华。直至今日,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宛丘的一草一木,记得白牙塔拓土动工的每一个瞬间,还有在宛丘一同陪伴着我的故人。

      我叫公孙湄,本是陈国充侯府中中姬妾生的小女儿,身份低微。兄长谨明君公孙止是临川公主的长子,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其实府中庶出的孩子很多,按理说,这个大了我二十多岁的人不应该跟我和太多交集,但兄长却是族人中对我最好的。也因为如此,我母亲后来在公孙府中的地位也非一众姬人能比。兄长总是爱念叨,说我长得像他另外一个妹妹,公孙央。她是兄长幼年的玩伴,可后来年纪轻轻就被迫嫁给了祁国公子无漾。祁国国灭之后,她带着年幼的公子长漓在公孙家的帮助下秘密逃到陈国,没多久便病逝了。兄长一直因为未能及时保护她而不安,直到十个月之后我哇哇落地,他才略有释怀。我偏偏又长的像公孙央,因此兄长总是爱说,我上辈子就是她,也因此对我特别好。他平日里总把我带在身边,因此那时候我才得以跟着他去宛丘。

      那一年,我十二岁,便已然觉得这里就是我平生最向往的地方了。

      一阵微风拂面而来,依旧是那样的轻柔,摇动着快要烂透的旧铜铃发出沉闷的呜咽,仿佛铜壶漏液一般。远处,传来了久违的马蹄声,仿佛是什么人要登门拜访了。我神游的思绪被拉回眼前这抹大红的晚霞旁,又回头看了看那云彩染透无垠的天际。

      宛丘的夕阳,永远是那样鲜艳刺目,妖冶到从一开始便摄走了我每一缕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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