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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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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什莉想,十三岁是自己难得快乐的一段岁月。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狩猎时被甩下马背,利石贯穿了他的胸膛。虽然他的父亲最终斩了那匹马,同样将贯穿他长子胸膛的利石敲成了粉碎。她同父异母的长姊温芙特也远嫁他国——格里威,那个与巴尔德隔着千里密林的国家。自此温芙特与她相隔千万里,格里威难得雄才大略的王子欧斯维得便是温芙特的夫婿。格里威原本恳求巴尔德将一位王女嫁给欧斯维得用以联姻,阿什莉以为奥古斯特必定会将自己嫁去格里威,然而奥古斯特早已忘了他还有这样一位女儿,只好将自己最宠爱的王女温芙特嫁去格里威。
将奥古斯特的窘相尽收眼底,她竟然感到无比快意。当然,这些都是索罗那德告诉她的。索拉和她十一岁相逢,跌跌撞撞闯入里宫的棕色长发的男孩拥有极其漂亮的五官。阿什莉对他很有好感,自此索拉便会隔些日子来里宫看看她,有时候她担忧自己精神日趋不稳的母亲会吓到索拉,于是阿什莉学会了打开窗子和索罗那德谈天。她和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琉璃,有时候索拉听不清她说话,于是阿什莉时不时偷偷向奥萝拉借来里宫后门的钥匙,绕开手持长矛的侍卫,和他一起去里宫外那片狭小的树林里玩闹。一切关于外界的消息,都是索罗那德毫无保留地告知她的,索拉也教授了她很多知识。
而就是那一天,索罗那德在树荫下微微偏头看着她,他的长发垂落到肩上,柔软的像是东方绸缎。索罗那德眨眨眼,唇红齿白的少年停止朗诵诗歌,他忽然说,“洛佩斯特,想要离开里宫吗?我有办法绕开侍卫,我想带你去我长大的地方——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哪里长大的。”
是的,索罗那德从未告诉她他的身世,只是那般模样好看的少年长在宫廷,阿什莉一直以为他是哪个厨娘的孩子。面前少年笑得狡黠,像是狐狸——对,红毛狐狸。她怔怔地放下手中的书册,抚摸着书脊的手有些颤抖,阿什莉说,“好。”
“我猜你会答应的。你得和其他人接触,否则长年累月和你的母亲、侍女待在里宫,你会越来越不正常的,我怕你有朝一日连话也不会说。”索罗那德眨眨眼,手拍过她的背脊。而阿什莉依然有些怔怔的,外面是什么模样?听说自己两岁以前也曾住在公爵府,那算不算外面?是不是外面的人和索拉一样好?
她这样想着,也不自觉将自己所想的话讲出声。
索罗那德笑得更加大声,他的眉头原先还轻轻蹙着,而今完全舒展开来。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眼角因为他有些重的动作而泛起浅红。阿什莉伸出手,摸了摸索罗那德泛红的眼角,紧接着温软的唇蹭上了索罗那德的眼眸,他配合地闭上了眼,感受眼皮一闪而逝的薄凉温暖。
“洛佩斯特,你好傻啊……要记住,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的,也有人很坏。他们会把你捆起来,绑在府邸里,然后对你为所欲为,知道吗?尤其是不受宠的王女,最容易遇到这样的坏人了。所以你要紧紧抓着我的手,不仅这一次,以后都要这样。”索罗那德提醒着她,枝桠间漏下的光影在他的身上游走着,一瞬间面前的少年浸透在光芒里,身影有些不真切。
她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更想不到什么言辞优美的比喻。如果非要说的话,一直在她面前扮演亦师亦友角色的索拉就像是神祇一般,撞入她狭小阴暗的世界,硬生生撕裂出一个洞口,她才得以窥见外界的暖阳。
“你怎么会知道……呢?”阿什莉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抬起头,忽然莽撞地问道。她睁大翠绿色的眼眸,模样就像是无辜的小动物。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呢?”索罗那德的脸色阴沉下来,姣好的脸庞被棕色的长发遮挡,但抬起脸庞后他的笑容又明媚如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呀,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格菲特大教堂长大的唷,我可是牧师呢,过不了多久我还会成为牧师长、枢机主教……教皇。”
少年的笑容令她有些胆寒,阿什莉情不自禁后退两步。
“哈,我在说笑呢,你不会当真了吧。我还计划今晚带你去格菲特大教堂——你不会想到的,那里最微小的缝隙都用金箔贴着,穹顶上雕刻着远古神话,一笔一画都优美的不像是现实……而且教堂非常大,非常宽。”索罗那德直起腰背,伸展手臂,踮着脚尖转了一个圈。手臂微微弯曲,像是在拥抱阳光。“我觉得你会喜欢那里的。”
蹲下来支起下颌望着她,索罗那德的目光很认真,眼眸内仿佛有波光一层层漾开。
她也支起下颌,伸出手掌,而他“扑哧”一声,漂亮的眼眸笑得眯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学得很快嘛,洛佩斯特。”
他伸出手,与她轻轻击了一个掌。
熊熊的烈火燃烧着,在星空的尽头,映上浅浅的一片红。那抹浅红不断地跃动着,华美的屋室被火舌舔舐,沉入一片片干枯的灰烬。紧接着,屋内传来横梁倾塌的巨大声响,又很快被无尽火色所掩埋,所浸没。原本静谧的街道此时挤满了仓皇逃亡的贵族,贵妇人们怀中是一大堆金银珠宝,她们哭喊着叫骂,衣裙被火灼烧而焦曲,由千金难买变得一文不值。而孩子们则恐惧地蜷缩在角落里,不断将自己的头埋入两膝间窄小的空隙。其余贵族老爷们则嘲弄地指向中央拜尔德墨公爵的府邸,那里已沦陷为一片火海,明灭的光芒携着灰白色浓烟涌出,随着风向噼噼啪啪的向远处蔓延。
烧灼的温度逐渐逼近,面庞稍显青涩的少年惊惧地望着拂向他鼻尖的烈焰,脚步不住后退。而他的母亲,身着逶迤红裙的温柔女子,不紧不慢地在唇瓣涂抹好胭脂,面对着铜镜绽出一个倾国倾城的浅笑。随即她拢住少年的腰肩,以自己单薄的身子为他挡住舔向他们的一缕缕火光。
“别怕,辞之,会逃出来的。”女子用异国话语低低在他的耳畔说道。异国腔调侬软而悠长,少年终究将惴惴不安的心思藏起来,点点头。
“乖孩子。”她笑出声来,唇线抿成微微向上的弧度。
隔着百十米的烈焰,有人在大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少年的眼眸一亮,拽了拽母亲宽大的衣袖。母亲张张嘴,没说什么,却拉着他绕过火光向那人跑去。她的步伐不稳,却领着他避过了砸下的房梁。火星溅上她的脸颊灼出一道焦黑的痕迹,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一般,飞蛾扑火似的追去。
“堇未,岐白。”面前的男人挽着金色的长发,深蓝色的眼眸里涌出泪水却浑然不觉。他用力拥抱住他的妻子和孩子,胸口大起大伏,急促地喘息着。他身后的后门大敞开着,明亮柔和的月光顺着门扇映入烈焰熊熊的屋内,不少人的尖叫与求救声此起彼伏,在剧烈的房梁倒塌声后只剩大声无助的哭喊。
“逃出去后,我们再也别回迦尔林诺,在德赛卡,或者巴尔德、萨尔托兰、兰斯的哪个村庄,或者东朝的长安……都可以,都可以。我们再也别回这里了。”拜尔德墨喃喃地说着,短暂的失态后他又平稳了呼吸,低声道,“岐白,你先逃,堇未你在我前面,我殿后。”
在这满目疮痍的家中,多待一秒都是危机重重。
少年听后义无反顾地率先向生路冲去,他闭着眼感受拂过脸颊的轻风,没有一次微风这样得他心意。紧接着女子也随着少年的步伐,她踏出一步后却蓦然听到什么砸向地面的巨响。那声音离她太近,她竟没有回首的勇气。
“逃!快逃!”拜尔德墨高呼着,背脊上燃烧着的房梁灼烧着他的皮肤,不久后他的背脊便焦黑一片。火焰灼烫血肉的“滋滋”声传入女子的耳畔,她怔怔地停下脚步,却拼命向少年呼喊,“别回头,岐白!”
一如女子叮嘱,他没有回头,满溢的泪水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溅入火焰中。尽力地闭住眼不去想象父亲此时的模样,他的身子因痛苦至极而微微抽搐着,脚步险些被绊住跌倒在地。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眼眸涣散了光芒,嘴唇也颤抖着,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颓然跪倒在地。红色的裙摆被燃烧地焦黑蜷曲,而她却一味地捉住拜尔德墨尚且完好的右手,将右手贴上她冰冷的脸颊。她像是在哭泣,但眼眶干涩没有一滴泪水滴落,徒然无声挣扎着。
“堇未?堇未。”深蓝色的眼眸凝视着她的,一如初见时她不屑一顾却出乎意料深情难言的纨绔弟子。明明是极度的疼痛,他却仍保留着清醒的意识,忍住不去痛呼,“堇未,我爱你。从第一面,到现在的最后一面……这样,你可不能不信了。”
他依然故作轻佻地调笑着。血液从他的前额不断流淌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百里堇未牵起一抹微笑,“我信,我什么时候不信了,我也爱你。”
“你们东朝百里一族的公主不是向来骄傲吗,能骗来一句‘爱’我也是蛮不容易的。”
“你还知道……”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仓皇地抹去泪水,百里堇未又哭得断断续续,她替他抹干净面颊上的血迹,半跪下来凑近他的脸庞。
“真好,还能再看见你。堇未,这下是真的永诀了。”
“不过好疼。”阖眸前,拜尔德墨依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用异国腔调喃喃地说道。满身血迹的他躺倒在烈焰中,金色长发颓然遮掩在他的脸庞前,像是没有一丝痛苦地沉入梦乡。只是百里堇未清楚地知道,那双仿佛沉着熠熠星光的深蓝色眼眸再也不会睁开。她狼狈地满面泪水,却依然最后给予了他一个拥抱,“好梦,拜尔。”
紧接着,她义无反顾冲出烈焰。灼烫的温度替她擦干了泪迹,百里堇未凝望着眼眸尽头那个孤零零的少年,有些歉疚地轻吻着少年的黑发。她白皙得有些病态的双眸上被涂上浅色的胭脂,依稀还如她当年初嫁的模样。少年有些惶惶地抬起眼眸,真好,那双深蓝色的眼眸,生得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低低地笑着,随后扳正少年的肩膀。“辞之,听着,这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
“很遗憾我无法陪你走下去……但记住,你是百里辞之,是百里家江山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你可以选择回东朝,也可以不回。这枚玉佩交给你,保管好它,毕竟是百里家的信物。若有东朝使者来访,你可以凭它,回去见一见你繁花似锦的故乡长安,可惜我是见不到了。”
“我希望你不要留在迦尔林诺,当然若你执意留在这里,我不介意。”
“还有,别难过。”揩干少年脸庞的泪迹,她叮嘱着,偏头又回想了片刻,“活下来,千万要活下来。”当然这是最重要的,百里堇未在心里念着。
她发下的翡翠轻轻摇晃,珠玉相碰的轻盈声响,如同那漫漫黄沙中步出的骆驼脖颈上渺渺的铃声,依稀还在远方荡漾。她如子夜一般的眸明暗不定,露出极悲哀的笑容来,像是要解释什么,又无言以对。最终她是何其悲凉,面对着他,缓缓步入灼灼烈焰中,消逝在灰烬里。她最后掩没在火焰里时还向他张张口,像是在说些什么。
“活下来。”百里堇未口型依然无声诉说着,不断重复着。
少年看懂了百里堇未的话,目光空洞地望着燃烧的房屋。越过重重火光,他仿佛看到母亲拥抱着父亲,哪怕他已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骸。他们隔着生死拥抱在一起,母亲嘴角笑容恬淡温柔,一如父亲讲得他们在德赛卡初逢时那落难却依然风华绝代的东朝公主,只是那时母亲笑得疏离,此刻她眼眸里沉淀了无数柔情。
他目睹着双亲离去,泪迹逐渐干涸,似乎想要哭泣,但眼睛干涩,连如何去哭泣都忘记。单薄的少年无力去呼喊,半跪在火焰面前,烟尘缓缓蔓延,接近了他的身侧,少年却不逃,也不哭,只等着火焰将自己的身形也一并吞没。
一柄细剑忽的没在了他的面前。少年仿佛感知到身后有人的到来,侧眸,华贵的长裙,深绿如翡翠的双眸。他的泪连续不断地溢出,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纤弱的少女没有牵起少年的手,只是偏头疑惑地看了看他,盘起的金发垂落下些许,唇上仍沾染着点点的血迹——面前少年的脸庞带着些陌生的轮廓——她依稀记起索罗那德为她讲述过的东方的故事。他混合着东方血统的面庞焕着柔和的色彩,如同深海一般蔚蓝的双眸中浮浮沉沉着名为绝望的情愫。
他怔怔望着她,一瞬间像是望着被救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