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女王》公野白

13、回忆（2）

　　索罗那德带她悄悄绕过打瞌睡的侍卫，一脚踩上了柏树的枝干，双手并用揪住了树枝，又毫不顾形象地抱住树干沿着枝桠伸展的方向向前爬。柏木枝被风吹得飘摇，阿什莉有些忧心，见索罗那德一副胜利者的笑容坐在高墙上向她晃腿，她心底的担忧又更深重了些。
　　“别怕，这棵树我挑了好久，枝干也结实。”他向她招招手，笑得依然像是狐狸。
　　咬咬牙下定决心，阿什莉也一脚踩上了枝干，双手双脚狼狈地向上爬着。她的长发被枝叶挂住，发髻也被扯散。她磨磨牙，不服地望着索罗那德。索罗那德则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她毫不客气地抓了上去。
　　风蓦然大了些，也吹来了什么呛人的味道。她重重咳了几声，身下的树枝再次晃悠悠起来，而树杈赫然有断裂的趋势。它不堪重负，木屑也哗哗地跌在了地上。她加快了动作，掌心也全是汗，天知道她心脏跳得有多快，仿佛要从胸膛中跃出来一般。索罗那德一手稳住自己的身形，一边用力揪着她，在她蹬离树枝末端的那一瞬间，那截枝干赫然砸在了地上，阿什莉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再也不想跑出来了，她保证。
　　索罗那德倒是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手上的汗，一边还嫌弃地看了一眼她。他解开她已经散乱不堪的发辫，重新编起来。一绺绺金色的长发在他的手下编织在一起，阿什莉原先还有些紧张，但被他动作轻柔地拨弄着长发，竟有了三分睡意。
　　不怪她，她一向在里宫没有什么事做，睡得早。
　　随后一丝从头皮传来的疼痛令她睡意顿失。索罗那德没好气地揪着她的长发，替她盘了起来，又将耳畔的碎发理了理。端详片刻，他顺手摘了一朵野花别到她发间，还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未来的教皇给你梳头发，你居然还走神？”
　　“你说过你不当教皇。”阿什莉记起他上午的玩笑，难得能让索拉在她手中吃到亏。
　　“骗你的。你要记住，索罗那德是未来教皇的名字，就像你要成为巴尔德王一样，将来我会给你加冕的。”少年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膛。
　　“我还不想当巴尔德的王……”她一点都没有说服力的反驳道。
　　“你肯定会是的，也只有你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索罗那德低低地说道，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他很快打起了精神。望向远处时，他却蓦然发现王都的弗兰尼亚区似乎有浓烟冒出，浓烟下还夹杂着火光。他很快露出一个猎手找到猎物般的表情，抓住阿什莉的手，他眨眨眼。
　　“我们谈谈吧，今天可以先不去格菲特大教堂，我们有的是机会去……我觉得咱们可以先去那里看看，王都的弗兰尼亚，那可是贵族群集的地方。”舔舔唇，索罗那德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阿什莉没什么意见，她耸耸肩。
　　索罗那德眯起眼来，“那就这么决定了。三、二、一——”
　　话音未落，他拽着阿什莉从高墙上一跃而下。高墙那边的土壤松软厚实，但即便如此阿什莉的脚踝依然被震得发麻。她恨恨地看了索罗那德一眼，动手揉起自己的脚踝来。索罗那德见阿什莉并没有留意周遭，于是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向她逼近。
　　“嘿！”
　　“你这些小把戏，从来吓不到我。”她依然没有放弃埋怨索罗那德。
　　索罗那德见状只好摊开双手，“我的王女，我这是好心、好意。”
　　阿什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头皮一麻。她早该知道索罗那德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是她没想到这次他居然、居然敢带她跳到坟地里来！大大小小的墓碑整齐排列着，不少墓碑上还雕刻着姓名。半凉的秋风拂过她的衣裳，阿什莉背脊发寒，停止揉弄脚踝，拉着索罗那德就要离开。
　　“欸，急什么急。这里可是巴尔德王室的墓地……开国的克丽丝汀一世可是也葬在这里呢。”
　　的确，她从来不清楚这些事情。抬起眼眸来她数向第一块墓碑，果然发现了墓碑上雕刻着克丽丝汀的姓氏名字。不过墓碑千篇一律，最奢华也不过是墓碑上沿雕刻了一个十字架。她抬抬脚，打算踩着墓与墓之间窄小的缝隙离开。
　　“为什么王室选择这里做墓地？”她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好奇地望了望索罗那德，索罗那德一副“明明是自家人的事为什么要我这个外人告诉你”的表情。“这是克丽丝汀的决定，并且她还规定每位巴尔德王不得在墓葬这些事上耗费太多心思，每一位王族都只被允许带着一样东西入葬。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找你的父亲问吧。”
　　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有些无措地捉住阿什莉的手腕，“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父亲的……”
　　面前的少女转过身来，不怎么在意他的话语，反倒偏偏头，随即又转过身来，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她完全不在意外人提起她的父亲一般依旧笑得柔和，只是心脏仿佛被刀剑一下下划过，鲜血淋漓。
　　她不是一个愿意让别人直迎她的伤疤的人，哪怕最为亲近的人也不例外。若真的有人能令她不介意揭开陈年旧伤痕……那样的人大约是不存在的。
　　垂下眼睫，阿什莉牵着棕发少年的掌心。她的掌心凉凉的，像是被冰捂过，而他的掌心，也是冰冰凉凉的。他们真像，阿什莉抬起脸庞，这样地想着。

　　挤入仓皇逃亡的贵族中，阿什莉和索罗那德不止一次被挤散。在最后一次握住手时，他在人群中以肩背护住自己，俯身叮嘱：“如果被冲散找不回来，就直接回宫殿的正门前，那里你熟悉。我再找办法带你回里宫。”
　　她点点头后，棕发少年就再次被一个肥胖的贵族少爷挡在身后。他们相握着的双手，也在贵族少爷一扭身后不得已地松开。那个贵族少爷吃惯了大鱼大肉，身上的油腻味道令她避之不及，但在下一秒那个贵族少爷却抓住她的手腕，她的呼吸因不明不白的轻薄而急促起来，手腕也多了一抹淤青。贵族少爷正欲与她搭讪，可下一秒却被一个同样肥硕的贵妇人的鞋跟狠狠踹了一脚。贵妇人毫无仪态地大声哭喊，“我没钱了！你还在这里勾搭女人！给我松开她的手！”
　　紧接着，握住她手腕的贵族少爷的手就被妇人强行掰开。妇人手中的珠宝也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周边的人立刻弯下腰来如饿虎扑食一般捡了起来，徒留贵妇人在那里哭嚎。
　　阿什莉惊愕地睁大眼，她摸了摸腰畔别着的佩剑，虽说她不擅长刀戈杀伐，但毕竟曾被先王作为筹码软禁在正宫，她也被教习了不少关于刀剑之类的武术。对于普通人，她依然有着些优势在身。摸到佩剑冰冷的剑柄，阿什莉松了一口气。
　　她向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着，不止一次她听到有人在咒骂名为拜尔德墨的大公爵。她也听到有人放声嘲弄着那些原本他连他们脚尖都够不着的大贵族，将他们引以为傲的血统与名流风范抛至一端。阿什莉有些惊惧地缩了缩身子，却发现身旁的人逐渐减少——她来到一所原本华美的宅邸前。她不顾那些惊异的目光，踩着自己的皮靴，如水般流淌的月华下她一步一步踏入庭院。这里似乎原本盛放着什么花，但花瓣被火焰烧灼，已辨认不出品种。有些惋惜地低敛的眉角，阿什莉向后院走去，眨眨眼，却发现了一个半跪在地的少年。
　　后院的火焰尚未被扑灭，火舌已经开始舔舐少年的脸庞。面前少年的脸庞混有东方的血统，带着些陌生的轮廓，她不禁想起索罗那德为她所讲述的东方的诗歌与篇章。东方是个极美的地方，她如是回忆索罗那德的话语，抬起苍白的面颊。
　　少年睁着深蓝色的眼眸，像是深海中此起彼伏的波浪。他怔怔地张大了口，却听到面前的少女俯下身子，不顾烈焰与灼人的温度，深深地望着他。
　　“东方，是个很美的地方吗？”她眨眨眼，这样问他。
　　“……是。”尽管他没有去过，但他听母亲描述过繁花似锦的长安，拥挤而繁忙的街头，以及铺陈着东海明珠的殿堂。那里势必是一个极美的地方。想到这里，阿尔瑟肯定了少女的问话。
　　“你可以带我去吗？”她眨眨眼，好奇地望向他。
　　“……可以。”
　　“那么——少年人，愿意从今日起，献出你所有的忠诚，追随与我吗？”阿尔瑟听见有那样轻柔而不失坚定的声音缓缓响起，少女的手放在了剑柄上，她翠绿色的眼眸里仿佛有光。
　　“我很想你陪着我，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的。”少女急忙补充道，“而且如果我想要去东方的话，我需要你陪我一起去……我怕我迷路。有人告诉我说，这样对别人，那个人就会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他为少女的似乎未涉尘世过久的话语所折服，罕有地微微笑起来，点了点头。半跪在少女的面前。少女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在星光下折射出泠泠青华。她纤长的眼睫抖动片刻，最终，将剑轻轻搁置在他的右肩。
　　阿尔瑟将右手扣在胸口处，头颅低垂着，黑色的长发凌乱地顺着脸颊垂落。他并不懂得骑士誓言，只好以随意几句宣誓代替。
　　“我的名字是阿尔瑟，没有姓。”少年站起身来，背对着天地间浩渺的微光，如墨一般的发丝被红丝绸系起，垂落在肩头。苍穹中央的星辰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在黑夜中宛如明灯，火焰亦尚未被扑灭，不断在他的身畔燃烧，房梁的断裂声从火焰中央传来，悲苦舔舐着他的身躯。尽管如此，阿尔瑟依然静静伸出手来，眼眸中依然有泪水满盈，但微微弯着的唇角昭示着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沉醉在了那双蔚蓝色的双眸中——
　　就好像是，一场星火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