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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传染 ...

  •   阿什莉索性借阿尔瑟的剑把自己裙子破洞处割了一截布料下来,咬牙忍痛将自己不浅的伤口紧紧扎住。汩汩流出的血逐渐将布料浸染成相同的色彩,她犹豫片刻后在裙子上又割了一截下来,重新扎了一圈。
      她不指望弗兰茨家有药,药品在这个时代是极其稀缺的物品。血能治愈一切疾病,人们抱有这样的想法,弗兰茨不把血再次抹到她的伤口处已是所幸之处。阿什莉深吸一口气,装作自己并无大碍的模样,努力跟上弗兰茨的步伐。
      不能拖累他人。弗兰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伤口,自己也没有资格让他人放缓步子。阿尔瑟有些担忧地不时回头看看她,她则尽力扯出一抹微笑。她走走停停间,弗兰茨已经率先走到了他家门口。残破的小木门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整个小屋是由木板搭建而成的,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塌。阿什莉弯腰推开木门,留意到家里只有土堆成的、被褥铺在上面的简陋小床。弗兰茨站在屋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不知何时已经沉入梦乡的奥萝拉放在小床上并仔细替她盖好被子后,他才颇有些局促地就势坐在地面。阿什莉和阿尔瑟也随着他的动作坐在了地面,弗兰茨苦笑几声后拉开木抽屉,将短短一截的蜡烛摆放在三人中央。
      “不必了,我们看得清。”阿什莉拒绝了弗兰茨的好意。她明白这么一截蜡烛在弗兰茨这样的家庭里有多么宝贵。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一阵风从木门里刮过,腐败的酱菜味道也飘了进来。小奥萝拉无意识打了一个喷嚏,更紧地缩在被褥里。
      “各位大人……呃。”弗兰茨找不到话题,只好低下头去,“抱歉,这周围有一家饭馆,那里飘来的味道很难闻……”他随即起身,从柜子上拿下一个陶罐。里面的水还有些温度,他将陶罐里不多的水尽数倒入两个木杯里。那两个木杯做工精致,已经是他们家比较珍贵的财产。
      “无妨。弗兰茨,你的母亲呢?或者说是父亲?他们不在家么?”阿什莉尽量语气柔和的询问着。
      “我的父亲是赌徒,不久前被人打死了……我的母亲她患了奇怪的疾病,四年前便去世了。”弗兰茨停下手中的动作,黑暗里他瘦削的身影有些颤抖。
      “抱歉,让你想起这种事。”阿什莉有些懊丧地垂下头,不过她记起母亲曾经的侍女奥萝拉的事情,又很快抬起头来,“可以告诉我你的母亲叫什么吗?名字就可以。”
      “奥萝拉。母亲和妹妹的名字是一样的。”弗兰茨此时的神情终于柔和起来,灯火拂过他的脸颊,为他的脸庞镀上一层橘色的光芒。“她曾经是王室的宫廷侍女,但是由于疾病和怀孕的缘故,没等她侍候的王族去世,就被辞退了。”
      疾病?阿什莉有些警觉,她小心翼翼不戳中弗兰茨的伤口,又问道,“什么疾病?”
      弗兰茨将两杯温水端过来。木杯的杯口上有一些不明的污渍,但她仍然不想辜负少年的好意。喝了一小口后她才发现这是糖水,于是她立刻珍而重之地将木杯还给少年,“糖水很珍贵,不必由着我们浪费。给你妹妹喝吧。”她眨眨眼,阿尔瑟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什么意见,也将木杯给了弗兰茨。
      小奥萝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一呼一吸的声音就像老旧的风箱开开合合。不久后她睁开眼睛,这时阿什莉才留意到奥萝拉的脸颊绯红,弗兰茨急匆匆地将奥萝拉抱在怀里,将来客递过来的糖水一点点喂入奥萝拉的嘴里。
      “母亲她的病很奇怪,起初是不停咳血,我们也没钱请医生来,然后她便一直卧病在床,意识时清醒时混沌,最后她撑不下去,就……去世了。”弗兰茨声音低沉,“也大约是这个原因,奥萝拉生下来时就很小,身体也很虚弱,几次我们都以为她也撑不下去了。可她是我亲生妹妹,我得把她拉扯长大。”
      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疾病,阿什莉心里一冷,但依然强作欢颜,“我有认识的医生,放心的话你可以将妹妹交给我,我会治好你妹妹的。”
      弗兰茨眼睛一亮,但很快心又沉了下去。“抱歉,但是我必须确保我妹妹的安全……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阿什莉拂去脸颊上滴下的冷汗,脸色愈加苍白。阿尔瑟留意到了她的不寻常,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让她安下心来。她转过身,看到阿尔瑟长而直的墨色长发凌乱地披在腰后,前额上的头发也被草草地理在耳后,深蓝色的眼眸里写满名为担忧的情绪。
      弗兰茨感激地笑了笑,奥萝拉挣扎着哭喊起来,他拍拍妹妹的背,奥萝拉哭喊的声音低了些,但依然不断抽泣着。
      “明早我会找人来接你,你和他说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的名字是阿什莉,他的名字是阿尔瑟。”阿什莉说。
      她没有注意到弗兰茨回答了些什么。她蓦然记起了久远的过去,母亲初初患病,苦笑着说这是每一个萨尔托兰的王女都免不了的命运。她们无一白发渐生垂垂老去,反而在韶华便患上这种疾病,凄凉孤独地离开人世。她想,自己大约也算萨尔托兰王室的一份,可自己对这个王室没有丝毫的同情留恋。将小王女不辨谣言从王室驱逐,最终让母亲落得这样凄怆的境地,如母亲所言,她也患上这种疾病,只是为何当年的侍女也同她们一样?
      荒唐的想法逐渐酝酿,阿什莉紧紧抱住自己,大口大口呼吸。视线模糊处她看到阿尔瑟向弗兰茨解释着什么,只是她全然听不清罢了。她的骑士右手贴上她的背脊,左手放在她的膝盖下,抱起她起身离开。阿什莉本不欲挣扎,那荒唐的想法却又浮现出来。于是她用力挣扎着,只是骑士的怀抱太过坚固,阿什莉一时半会无法挣脱。离开弗兰茨家后,阿尔瑟才有些慌张地将她放下,脚尖接触到地面时她回首看了一眼阿尔瑟,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脸庞流下来。
      不要接近我,不要亲近我。
      这种病是会传染的。不仅是阿尔瑟,朱利尔斯、赫伦亚,一切和她过于亲密的人都有可能患上这种病,凄凄惨惨地离去。就像母亲的侍女奥萝拉,她一直与她们衣食同行,而她们却将这份厄运作为回报赠予奥萝拉。而她的遗嗣如今生活艰难,一步步都踏在泥泞里,挣脱不出这份厄运,这都与她们相干。
      她无法想象自己最亲近的人同自己一样,她宁可离他们远一点,也不要将这份厄运作为回礼赠予他们。
      她的骑士看着她,手足无措地替她擦干泪水,可未曾擦净新的泪水便又滴落下来。她的骑士自知,于是紧紧拥抱着她,以期待给予她片刻的温存。带着雨丝的大风袭来,雷雨交加的夜里闪电照亮了半边天空,恍若白昼。她身后的木板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小奥萝拉刚刚止息的哭泣又一次响起来,有什么器皿从柜台上摔下,碎成一片片的冰冷。
      凑近了阿尔瑟的耳畔,她在雷声隆隆的那一刻轻声对他说话。
      “阿尔瑟,我的病,是会传染的。和我接近会落得和奥萝拉、母亲以及我一般的下场……你瞧她们,是不是都是那样活在艰难的境地里?对不起,对不起……离我远一点吧,求你了。”她的泪水流得更加肆意,翠绿色的眼眸里那片森林仿佛浸在了雨水里,潮湿得无以复加。她说的话仿佛在阿尔瑟的意料之内,他尽力搂住怀中年轻的女王,在这风雨如晦的夜里,他说话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沉稳、令人心安。
      红色的披风已经被雨水打湿,颓然垂落在小小的水洼里。而他的长发也被雨水浸透,扫在他的前额与腰后。他的脸庞紧紧地贴着她的,温暖在逐渐蒸发以致冰凉。深蓝色的眼眸里,那片海洋纵然风雨飘摇但依然固执地拥着孤岛上被雨水浸透的森林。她听到了他的话,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此时此刻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一切话语都已消失。
      “如果你的下场是死亡,那么我甘愿你把死亡作为回礼赠予我,在这孤寂的世上,我们依然可以相互救赎。”
      闪电将沉默而黑暗的夜空照亮,紧接着雷声轰鸣,她终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这句话在她的人生里缺席了太久,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没有人甘愿以死亡为代价陪伴王座上的她。从漠然离去的父亲、凄惨去世的母亲,到不闻不问如是告别的索罗那德,阿什莉像是怕指尖最后一缕温暖也随风飘逝,坐在水洼里紧紧回抱着她的骑士。阿什莉绾起的金色长发颓然散落在湿掉的衣服后,残破的裙子沾上了泥泞,落魄而狼狈。
      而她的骑士,闪电的余光将他置于光芒之中,纵然风雨交加里沉沉乌云遮挡住闪烁的星辰,但她依然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熠熠光彩,一如多年以前——
      那场星火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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