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月明》衣露深

47、冬至暗涌

　　冬日里一连下了几日的雪，莲园是一片银装素裹，荷塘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映着池塘边树枝上厚厚的积雪玲珑剔透的倒影，分外婀娜。园子里红艳艳的腊梅，一半藏在雪里，一半露在风里，偶尔一阵风吹过，沉甸甸积雪的枝叶簌簌作响，雪纷纷落下。

　　纵然院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屋子正中央烘着暖炉。藤佑谨特意差人从绥北私运的官煤，一丝异味也没有，烟尘也是甚小，即使在屋子里燃上一天也不碍事。苏绣听闻外间轻轻走动的声音，才悠悠转醒。

　　苏绣才坐起身，就听门外暖红的声音脆生生道：“夫人，可醒了？现在要洗漱吗？”

　　苏绣坐定道：“进来吧。”话音刚落，门就被轻轻推开，暖红、温碧就一前一后端着洗漱用品走了进来。这两个丫头是藤佑谨从藤府挑来的，伶俐周到，到底是大户人家调教的丫鬟，饮食起居无一不周到的。

　　说到藤府，苏绣想起藤父，那是一个极其睿智又文雅的儒商。五年前，藤佑谨第一次带她去见藤父，坐在一楼宽敞的红木沙发上，毕竟家世悬殊太大她本以为会受到冷遇，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结果很令她意外，藤父只是跟她聊了一些先贤文学，聊学校的逸闻趣事，他语言幽默，是个风趣的人，时时让苏绣忍俊不禁。而这次回来之后，藤佑谨从未提起过他，苏绣心中疑惑，总觉得和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思及此，苏绣状似无意问道：“不知藤老爷近况如何，以前总是心口疼的老毛病，可曾再犯？”

　　暖红愣了一下道：“老爷身体安好，倒是时常记挂着少爷。”

　　苏绣又问：“司令不常回去吗？”

　　暖红待要答话，温碧却抢先道：“司令军中事务繁忙，自然不能常常回府探望。”

　　苏绣抬眼看了两人一眼，温碧神色如常，暖红虽低着头依然能看见微微蹙起的眉头。苏绣微微弯起嘴角，暖红和温碧听说是藤府的家生子，父亲是藤府的大总管，母亲管着内院的吃穿用度，两人同藤佑谨自小一起长大，暖红年纪略小，心直口快，温碧沉着冷静，性子内敛。这些当然不是藤佑谨告诉她的，是小豆子在两人进府头一天就悄悄探了两人的底细，偷偷告诉她的。自从苏棋回家筹备婚事，藤佑谨便寻了这二人来服侍，想想也有些时日了。

　　苏棋与许子安也算佳偶天成，如今终于要修成正果，苏绣很替他们高兴。不知藤佑谨用了什么法子才说动了苏棋，愿意与许子安结婚了。

　　苏绣洗漱完毕，温碧已经撑着大红的袄夹站在一旁，“夫人的冬服昨日已经全部赶制了出来，正好这大雪天用得上。”

　　苏绣笑笑，“你想的真周到，日子都掐的准了。”又瞧了瞧那大红袄面，上面绣着五福捧寿的图案，伸手摸着只觉得触手光滑，是上好的织锦缎。袖口，领口都镶了雪白的绒毛，柔软细腻。

　　暖红清脆道：“这可是上好的狐狸毛，是司令在北疆行辕打猎得的一只雪狐。”

　　雪狐该有多可爱啊，一定有双乌溜溜的眸子，苏绣拂过柔软的狸毛就听温碧小声道：“这只雪狐委实可爱，可惜是只幼狐，撑不了几日在回来的途中就去了。”苏绣不禁莞尔，温碧总是能很快捕捉她的情绪。帮她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温碧也退立一旁。

　　此时远处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远处灰白的天空隐约可见几丝光亮，不知谁人白日燃放炮竹，苏绣心中正疑惑，就听暖红惊疑了一声，嚷道：“姐姐，今日是冬至啊，冬至燃炮竹煮饺子，祛寒保平安。”

　　温碧也笑了，“是的，也就是这个你最喜欢了，多大的人了。”言语中难掩宠溺。

　　两人今日穿着同样的紫色夹袄，袄面上绣着吉祥如意的图案，可是暖红穿着显得俏皮十足，温碧却是一派娴静。暖红此时已经心驰神往踮着脚往外看，温碧向苏绣走了过来，“夫人，今日是冬至，不知晚饭如何安排？”

　　提起冬至，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

　　冬至曾经是她最盼望的节日，每年此时她都会早早起床，梳洗整齐等着顾何来给她放炮竹，在窗口瞧着圆圆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出各种形状。听姐姐和婆婆们说，如果冬至这一天一早就有人来给你放炮竹，是大大的吉兆，能祛除冬日的邪祟，不再惧怕寒冷和病魔。苏绣总喜欢听顾何在门外叫嚷：“苏绣，苏绣，快开门让我进来，炮仗炸到我身上的袍子了。”

　　苏绣会躲在窗棂后面偷偷的笑，看着顾何两手捂着耳朵在门外直跳脚，湘绣就会把站在竹椅上的她扯下来，佯怒道：“瞧你，哪里像个女孩子。”

　　苏绣吐吐舌头跑过去开门，看着顾何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忍不住咯咯直笑。顾何总是不恼，只老气横秋道：“总是爱胡闹。”说罢又会牵着苏绣将身上父母亲给的零食一捧捧抓出来，有糖炒栗子、杏仁瓜子……

　　一串噼啪响声在院中响起，拉回了苏绣的思绪。只见院子里腊梅树上的雪片都炸的飞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温碧微笑着扶着苏绣，暖红在门口叫嚷着：“哇哇，好多人来放炮啊，炮竹好长啊，摆到月洞门啦——”暖红还要大叫，却被温碧打断：“还不快些进来，小心炸坏你的新袄子。”

　　暖红急忙后退了一些，扭头看着苏绣一笑，几步跑了回来。待炮竹声渐渐消了，才隐约听见爽朗的笑声。一身戎装的藤佑谨走了进来，方仲、穆真一、小豆子跟在后面。

　　藤佑谨瞧了瞧她，含笑道：“成亲时候，也没见你穿得这般喜庆。”苏绣瞪他一眼，莞尔一笑，“难为你们起的这样早。”

　　小豆子俊朗的眉眼都染上笑意：“瞧这炮竹声响亮得，姐姐日后必定健健康康，无忧无疾。”

　　方仲立刻道：“是了，为了博个好彩头，小绣美人要青春永驻啊。”穆真一斜他一眼，“瞧你这出息。”

　　方仲不理他，忽然收住了笑，戴上帽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我突然想起还要给庭庭去放，先走了啊。”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藤佑谨牵着她的手坐下，又差人在此摆了早饭，招呼穆真一、小豆子坐下一起吃早饭。吃完饭，藤佑谨便起身要走，临走叮嘱暖红、温碧，如果出行一定不要离了苏绣左右，苏绣在一旁听了只是笑。藤佑谨又小声道：“听话。”这句话声音虽小，可是温碧离得近，怕也听了进去，面上一红，苏绣禁不住脸颊微烫，“嗯。”声音细如蚊蝇。

　　小豆子却仍旧浑然不觉走过来道：“姐姐，等我回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两眼莹亮如水晶。

　　苏绣轻笑：“你个鬼机灵，不要跟着司令捣乱就好，晚上我们等你回来吃饺子。”

　　小豆子嘿嘿一笑，“我要吃牛肉芹菜馅的。”

　　暖红叫道：“你倒是个嘴刁的。”小豆子朝她笑笑也不恼，跟着走了出去。

　　苏绣想将晚上的饺子宴计划得特别一些，想了想对暖红道：“你们每年冬至晚宴都有哪些花样？”

　　暖红像打开了话匣子，神采奕奕，“每年冬至，一大早我们会先去给藤老爷请安，因为冬至这一天就不必在服侍老爷夫人了，我们便可以跟着家仆们在园子里放烟火炮竹，到了晚上，爹娘准备好饺子宴，我和姐姐还有哥哥一起围坐吃饺子，这可不是平常的饺子，饺子里有埋伏的，比如，谁吃到了铜钱就要给我吉钱，吃到果仁馅儿的要许我一个愿望——”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看着苏绣睁着圆圆的眼睛，“夫人也可以这么做——”

　　温碧见暖红说话没遮没拦，遂低声道：“暖红，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在夫人面前尽说些胡话。”

　　“没事，我们今日也要想个有趣的吃法。”苏绣也不在意只对暖红狡黠一笑，明眸善睐，暖红愣了一下才点头，“嗯！”

　　下午，温碧拿着苏绣列举的清单，三人来到泰祥百货大楼前。西式建筑风格，隶书正楷金字招牌挂在正中，门庭若市，好不红火。暖红小声问：“夫人，这里卖的都是洋货，我们吃得吗？”

　　苏绣笑道：“吃得，我保准你吃了一次就会喜欢上。”

　　暖红两眼放光，又凑过去小声对温碧说：“你骗我，你说这里的东西是洋人吃的，我们吃了会肚子疼。”苏绣听了不禁弯起嘴角，三人很快走了进去。

　　琳琅满目的糕点、果品，苏绣只挑了一些不常见都买了一些，又买了一些咖啡豆，暖红一路上兴致极好，新奇的不停追问苏绣各种果子的名称和味道。

　　三人正要出门，却迎面看到莫乔予走了进来，不妨正面相撞，温碧抬头看了一眼就拉着暖红退后站到一边。苏绣这才看见迎面走过来的莫乔予，只能对她微微笑笑。莫乔予也微笑点头，没有多话，低头匆匆走了过去。温碧侧脸瞧了一会儿，才回头，苏绣见她若有所思，不禁问了句：“温碧，怎么了？”

　　温碧又恢复了常色微笑道：“没事。我只是想莫夫人是不是也是准备饺子宴来的。”

　　苏绣心中奇怪，温碧刚才的神色明明并不是这么简单。莫乔予肯定不是为了饺子宴，藤佑谨晚上又不会过去，这一点温碧不会不知道，那么她撒了这么明显的谎，是为了掩饰什么呢？苏绣抬眼看过去，此时被温碧一提也察觉出异样，莫乔予独自一人出门，不带任何侍从，再加上神色匆匆。

　　暖红咕哝道：“奇怪的很，我就是不喜欢她。”温碧扯了扯她的袍角，温声道：“我看你是忘了出府时爹娘的家训了，这也是你该说的话吗。”

　　苏绣琢磨不出，又听温碧训暖红，见暖红撇着小嘴低头站着，苏绣抛下心中疑惑笑道：“不要怪她了。”其实，她也不大喜欢莫乔予。

　　三人走出洋行，站在路边等着司机开车来接她们。由于冬至的关系，街道上人来人往比平日热闹许多，对街的绸缎庄人潮涌动，因为太过拥挤，门槛处出现了推推搡搡的情况。苏绣不禁多看了几眼，“李氏裁衣”的布幅迎风招展，而这家店铺装修也很简单，不知为何客人如此之多。

　　这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由两名丫鬟搀着走出来，却被人迎面撞了一个趔趄，妇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略施粉黛风情万种，此时柳眉微蹙，一双丹凤眼居高临下的瞧着撞向她的人。

　　她虽然嘴角含笑，苏绣看着却感到比雪花还冷的寒意，不禁看向那没眼力劲儿撞上去的人。那男子穿着一身黑色对襟汗衫，身材魁梧，他只停了一下又一手扒开妇人身旁的丫鬟大步向前跑了过去。妇人忽然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看了被甩开的丫鬟一眼，慢慢走了。

　　那妇人一笑，苏绣不由呆了呆，心想她曾经以为藤可语是她见过最不可一世，最具有雍容高贵气质的女子，如今与这位妇人比起来也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了。苏绣盯着女子的背影不由发起呆来，只看着她莲步轻移，缓缓消失在街尽头。

　　温碧见苏绣盯着那妇人，小声在苏绣耳边说道：“从她的衣着打扮来看，这位夫人大概是从绥北过来的，她的上衣采用了七镶八滚的工艺，下系着六福裙，这是只有北方部分权贵保留的衣服裁剪样式。”

　　苏绣惊讶于温碧的见多识广，扭头看了她一眼，温碧只是微微笑着，一旁的暖红依然盯着那妇人走远的方向发呆，小声道：“以前听老麽麽们说绥北地界不如靖平气候温和不养人，没想到绥北的女子竟然也有这样美丽高贵的。”

　　三人回府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了，苏绣将买回来的食材一一与温碧讲了，并告诉她将这些东西洗净活进饺子馅里。暖红一边听着一边两眼发光，格外兴奋：“哈哈，夫人这个主意好，他们谁猜不出来就要罚。”温碧瞪她一眼：“我看他们哪一个是你敢罚的，没点分寸。”说罢拿着东西往厨房走去。

　　暖红瞪圆了眼，心里一盘算，司令她不敢，许子安——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扔出一把飞刀的人她也不敢，穆真一整天冷着一张脸她也不敢，不禁泄下气来垮着脸，一点也不好玩。苏绣瞧她的神情猜到她大概是想回家过冬至了，说道：“待这里事情忙完，你们也早些回家吧，你们的家人肯定也等着你们回去过节。”

　　暖红又高兴起来，“夫人，你真是太好了。”

　　苏绣看她两眼放光，正要说话，就听院子里一阵脚步声，苏绣走到门口就看见穆真一走了过来，穆真一见到苏绣只道：“夫人，进屋说话。”

　　暖红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去厨房找温碧了，穆真一进屋坐定，顿了一会儿才道：“今天下午小豆子外出执行公务时失踪了，军部那边正四处找他，司令晚上就不能回来了。”

　　苏绣一怔，脑中一片空白，又听穆真一道：“司令正加派人手四处寻找，我先过来给夫人报个信。司令说让夫人在家等消息，小豆子的事不要担心，我们定会找到他。尽量少出门，如果需要直接吩咐温碧出去办即可。”

　　苏绣点头，勉强笑笑。心中隐藏的不安此刻终于完全涌上来。苏绣慢慢走到桌边坐下，脑中浮现出小豆子临走时清亮的眼睛满含笑意。早晨还在这里的人，现在却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夜里很静，没了白日的喧嚣，想必各家都围坐一起说着体己话，不知道小豆子现在呆的地方有没有柔和的烛光和红红的炭火。

　　暖红和温碧走进来时，就看见苏绣在发呆。温碧走过来将饺子整齐摆放到食盘里，打破沉默道：“夫人，是不是现在吩咐厨房煮饺子？”苏绣醒过神来看见暖红眼底的雀跃，苏绣想了想说：“你们今日也忙了一天，吩咐厨房先备着，等他们回来，我会安排人过去吩咐的，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可晚些过来。”

　　暖红忍着雀跃的步子，福了一福道：“夫人也要多吃些饺子啊，那我和姐姐一会就先回一趟家了。”温碧只动了动嘴角还是没有说话，默默退下了。苏绣心神不宁，只闭了眼在厅中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