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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 ...


  •   除夕夜里下了很大的雪。

      夏有天从桃花小坞出来的时候,被扑面而来的雪屑打迷了眼。寒气顺着脚心钻进裤管,像千万条滑腻的毒蛇吸附而上,激得皮肤生起一片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早早等待在门外的掌事见到夏有天,连忙缩着脖子跑过来,将包好的暖手炉塞进夏有天手里。

      “阁主,外面天冷,仔细着了凉,先到车里来……我们现在是去别处收账,还是回家?时候不早,酒席都备好了,大家伙儿都在等您……”

      夏有天没挪步,依旧站在雪地里,怔了半晌,问:“都来了?”

      “都来啦,阁主不是说,难得喜庆的日子,让夏川阁的人都聚聚,一起高兴高兴……”掌事来回搓动手掌,嘿嘿笑道:“那帮臭小子,听说有酒有肉,早上开始就特别闹腾,待会儿阁主可得好好收拾一番。”

      由于天气冷,掌事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团白雾,喷在夏有天脸上。他往后退了退,却发现还是看不清掌事的脸。说来奇怪,这掌事陪了他十余年,帮他做了无数大小事情,是他身边最熟悉也最信任的人。可是现在,他却记不得对方的模样了。

      夏有天动了动嘴唇,花费很大力气才勉强吐出几个字。

      “你先回罢,我独自走走。”

      掌事似乎还说了什么,他也没听。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柔软颓靡的丝竹曲调,一遍又一遍,毫无停歇。往日里他来桃花小坞,最喜欢让人摆上酒食,挑几个顺眼的姑娘弹奏这调子。温酒软玉美人乡,谁比得过他风光快活?

      今晚也一样。一样的曲调,一样的酒食,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旁侧,却各自以袖掩口,发出细细的嘲笑声。桃花小坞真正的主人与他遥遥相对,是从未见过的脸。

      当时他就应该知道了——不,在此之前,当他一次又一次获得甜头的时候,就该注意到,这是个彻彻底底的陷阱。

      他手上的契约突然全部成了废纸,他拥有的财产,商路,人脉,瞬息化为虚无尘烟。他想质问,想大声呵斥,但在这酒香弥漫的旖旎处所里,在无休无止的丝竹声中,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勇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夏有天喃喃自语,艰难地迈动步伐,走在街巷之中。雪下得很厚,他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将空中肆意飞舞的雪花映得晶莹闪亮,恍如万千碎金。

      “到底……”

      为什么会被骗?

      这儿的主人不是我么?

      在桃花小坞里,他掀翻酒席,叫嚷着冲向对方,却因为酒后脚软,轻易被众人按倒在地。那所谓的主人展开扇子,笑眯眯俯视着他狼狈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道。

      ——夏阁主,送您一句忠告。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就别轻易沾手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现在收手不也挺好么?夏阁主没有亏损,甚至还揽了不少银子,有什么可伤心?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话是实话,可是为什么呢?

      是谁花费如此大的心力,造出这天衣无缝的骗局,生生诱他跳了进去?

      目的又是什么?

      夏有天想不通。

      他在街上走着,身上落满了雪。路过的人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没敢上前搭话,只是悄悄绕开。夏有天走得远了,还隐约能听到别人在窃窃私语,不知议论些什么。

      夏有天向来被人议论惯了的,他是洛青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对这些也不甚在意。无非是些艳羡关切的言语,他朦朦胧胧地想着,目光放到街边的布告牌上,身体却逐渐僵住了。

      布告牌上张贴着巨大的画像,花白发,短须,五官虚胖但神采奕奕,正是夏有天自己。肖像画下方写着数行大字,用了朱红色的墨,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夏有天眯起眼睛,试着读出画像上的字。

      “告天下人……夏有天生性阴毒,贪恋钱财,近年来更是与娼妓暗中勾结,敛财无数,不顾正道侠义……”

      “其罪昭昭,罄竹难书……”读着读着,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牙齿反复打架。“谋害兄长,私通外贼,偷窃心法,杀父夺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夏有天飞奔过去,狠命撕下布告牌粘贴的纸,揉成一团用力抛了出去。那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轻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被风卷着向前滚动几圈,便停下了。

      “不,不行……”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追着跑过去,抓起地上的纸团,不管不顾直接往嘴里塞。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绝对不能……

      “呵……”

      夏有天悚然抬头,寻找笑声的来处。街上见不到人影,可那笑声清清楚楚,无比真实,仿佛有人就在不远处看着,观赏着他的丑态。

      “谁……”

      “是谁!”

      他终于吼叫出声,在雪地里胡乱张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慌张。

      “谁在那里?滚出来!”

      无人应答。

      街道很亮,亮得遮盖不住任何影子。街边的房屋楼阁也同样明亮,从窗口透出的烛火连接起来,化作一片光的海洋。

      夏有天跌跌撞撞跑起来,想要逃出这无可循形的光亮。可是无论他跑到哪里,周遭都是亮堂堂的,简直无处藏身。

      接着他瞧见了自家阁楼的尖顶。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楼檐,将夏川阁的牌匾照得通明,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清晰可辨。

      他像是得了救赎般,朝着夏家的方向奔逃而去。在漫天风雪中,那红灯笼飘飘摇摇,如同无声的呼唤。

      近了,更近了。

      他看到了夏家的大门,还有落满雪的长台阶。门前同样悬挂着灯笼,红色光线倾泻而下,照耀着站在台阶上的男人。

      是谁?

      夏有天的耳膜咚咚直跳,滚烫血液从四肢涌上脖颈,又挤进脑袋里,带起持久不消的剧烈嗡鸣。

      是谁设下陷阱,诱骗他一步步走进不可回头的深渊?

      是谁步步为营,用一个看似没有亏损的骗局换他身败名裂?

      是谁……能将十七年前的秘密揭开?

      夏有天越走越慢。他全身浸淫在一种奇异的亢奋感之中,甚至忘却了愤恨,忘却了适才慌张狼狈的自己。台阶上站着的人回转身来,英俊得近乎完美的五官在红光照映下,显得有些模糊。

      旧事纷至杳来,恍惚又是城北武馆,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手持长剑,在重重包围中向他嘶吼。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眸,像是捕猎的兽,瞬间能将他撕成碎片。

      其实当时他就应该意识到,此人不能留。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

      太晚了。

      夏有天深深呼吸着,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叫道。

      “纪淮。”

      “难为你还认得我。”纪潜之态度很好,笑容谦和。“这几年你我经常见不到面,夏阁主的模样,我都有些忘却了。”

      夏有天不知道纪潜之的来意,犹豫着没回话。他用余光扫视周围,不禁觉得奇怪,看门的人去了哪里?本应该热闹起来的地方,怎么这会儿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儿声音?

      “说起来,夏阁主今年贵庚?”纪潜之看了看门上张贴的福字,随口问道,“应该比我大十几岁罢?”

      “今年四十有五。纪教主为何要问此事?”

      “没什么……”

      纪潜之叹了口气,似是遗憾地望向夏有天。

      “四十五和四十六这两个数,哪个更好些?挑个喜欢的,毕竟……”

      “是你的寿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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