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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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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枯燥漫长的工作生涯中,傅明几乎从未犯过任何错误,堪称修纂科的行为典范。
与其相反,同期进来的乐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反例,隔三差五就闹点儿小幺蛾子,把暴脾气的科长气得直拍桌子。
介于乐谷出色的业务能力,科里最终决定将他调离当前岗位,去做程序辅助工作。乐谷本人倒是无所谓,接到调令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从办公室出来还很轻松地和傅明打招呼。
你不后悔?
傅明问,本来不用这样的。也不是因为沉迷虚拟复原世界,却偏偏要违反条规,插手书里的事……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乐谷随意摆摆手,靠在栏杆上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冷风搅乱他一头卷曲褐发,向来玩世不恭的表情竟然隐约透露出几分感性来。
人啊,都是情感动物,明知道是假的,也没法袖手旁观。不很正常吗?反正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失,换岗也挺好。
傅明很不赞成乐谷的态度,但他也懒得再劝,只淡淡说了一句。
感情用事不太好。
对对,小明同学说得对……
乐谷微微侧过脸来,看着傅明,笑着说道。
就像你似的,永远把条规摆在第一位,做什么都有一大堆条条框框,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必须做的……小明啊,你就没有想凭心意做事的时候吗?
可是,自己的意愿和应该做的事情未必相同啊。不计后果全凭自身意愿去行动,只会搞出烂摊子罢了。傅明伸手夺了乐谷的烟,熟练掐灭,玩笑似的补充道,我们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啦。
偶尔任性一次也没关系吧?傅明,你活得累不累?
傅明不置可否。
乐谷盯着傅明平淡的脸看了半晌,突然说道。
你知道吗?你并不是不会犯错,只是缺乏一个契机。因为你根本看不清自己……
当然,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确实犯了错,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帮你。
乐谷拍了拍傅明的肩膀,嘴角弯起,带着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
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你只会一错再错,毫不自知,最终无法回头。
……
傅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做了个很漫长的梦,梦中的对话和场景都遥远得不真实。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似乎并不存在,只是虚无的妄想罢了。
接着他很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身体被柔软毛毯包裹着,暖洋洋的很舒服。纪潜之坐在旁侧,背靠车厢,一动不动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不知在思考什么。
傅明活动手臂,想爬起来,却听到铁链叮咣作响,四肢如铅沉重不堪。他掀开毛毯,手脚处赫然扣着银白色的链条,比起之前的狗链要精致许多,但锁在自己身上,只让人觉得像个笑话。
“师兄终于醒了?”
纪潜之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对上傅明略显惊愕的表情,浅浅一笑。
“睡了整整一晚,害我担心得厉害。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傅明不说话,视线落在自己□□的双脚上,呼吸不由自主开始变得急促。一股灼热而焦躁的情绪直窜上脊背,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扎进神经血管里,诱发出难以忍耐的羞恼与愤恨感。
纪潜之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神色不变,温言解释道。
“我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但为了防止你再乱跑,还是锁上比较好。师兄莫非生气了?”
“我觉得生气,你就会取下吗?”傅明坐起身来,也不看纪潜之,活动活动手腕关节,刻意忽视链条相互撞击的刺耳响动。他的情绪已经趋于平静,但喉咙里依旧哽着一根刺,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是因为自己被当作宠物锁了起来,尊严受到侮辱?
还是因为做出这般举动的人是纪潜之?
他不清楚。
“师兄渴么?”
纪潜之倒了杯茶,用食指蘸取茶水,抹到傅明唇间。这动作很是轻柔,像是爱人之间的温存,缠绵而略带挑逗。
“之前是我不够冷静,觉得师兄背叛了我,一时之间控制不住,结果下手太重。我知道师兄没有害我的心思,师兄怎会害我呢?”
傅明侧过脸去,避开对方的手指。纪潜之并不强求,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随后便将杯子放回矮桌。
“赤鸦堂的消息压不了几天,聂常海迟早会知道。当年的秘密,本来也见不得光,师兄就算不提点,恐怕他们也夜夜无法安眠,欲将我除之而后快。可是我想不明白,师兄为何要写这信?”
该来的总会来。
傅明知道纪潜之肯定会问,也不打算隐瞒,径直说道:“我不希望他们死。”
听到这话,纪潜之神色微微起了变化。
“北霄派名望甚高,一呼百应,门下弟子千余人。夏川阁亦如是……”
傅明抬起眼帘,望着纪潜之的脸。“两大门派若是就此覆灭,你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永远没法回头,再也无路可走。”
纪潜之活着的目标只有复仇。
可是复仇之后呢?
傅明还记得当初俩人一同跳下半面崖时,纪潜之毫无求生念头的模样。说着死了也无所谓的话语,整个人如同背负着仇恨包袱的亡灵。
如果用最彻底的手段,把人杀光了,杀尽了,这世间不会允许纪潜之活下去。而纪潜之自己,真的想继续活着么?
傅明不敢想。
“做事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他说。
“师兄话说得漂亮。”纪潜之笑:“难道我现在还能回头?”
傅明默然。
隔了一会儿,纪潜之又问:“我还有一事好奇。那日我虽然说出纪家血案的真凶,却并未告知你细节。师兄如何得知赤鸦堂遭屠?”
“赤鸦堂做出那般行径,依你的性格,岂会放他们生路。”
傅明没提书籍进度查看的功能,只是简单说道:“况且,你回来后特意沐浴,肯定是为了隐藏杀伐痕迹。”
纪潜之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点头道:“师兄真了解我。”
双方再次沉默。
车外马蹄声疾,间或夹杂着一记鞭子抽打的声响,清脆而刺耳。
傅明听了片刻,缓缓开口。
“是我行事鲁莽,对不起你。”
“你的确鲁莽。”纪潜之接过话头,挑眉望着傅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看起来明朗了不少。“不说这封未署名的信,就算你当面见到聂常海,也未必能游说成功,全身而退。聂常海并非良善之辈,你一旦戳穿当年心法被窃的秘密,他绝对不会放过你。再加上你我的关系……”
“我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
傅明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和纪潜之的关系。他不能成为牵制纪潜之的棋子。
他的目的很明确。用纪家血案警醒聂夏二人,让北霄派夏川阁尽可能存活下来,为纪潜之留条后路。
他也清楚自己的行为很危险。所以,万一变成不利的局面,他就会动用外部力量,强制脱身。
就像城北武馆那时的死亡一样。
“我不会连累到你。”
傅明的语气柔软而坚定。
纪潜之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师兄真傻。”
“……”傅明不由收紧手指,清了清嗓子,说:“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讲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胸腔被切开了个小口。所有堆积在身体里的隐秘情愫,终于挣脱桎梏,静悄悄地流淌而出。
然而他听见纪潜之的笑声。
微弱的,奇异的,逐渐张狂的。
纪潜之似乎听到了极大的笑话,笑得浑身直颤,甚至眼角都挂上了湿意。过了半刻,他笑够了,俯身向前,伸手抚摸傅明不知所措的脸庞。
“那种‘好’,真的是好么?”
“师兄你难道不清楚?什么才算是过得好……”纪潜之望着傅明,几乎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不,正是因为你清楚,才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师兄总劝我应该回头,当大侠做善事,可你的劝说永远不够诚恳。”
“因为你自己打心底根本不想让我做什么正道大侠,过狗屁的好日子。”
傅明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两句,但喉头干燥得要命,张嘴只能发出微弱气音。纪潜之的神色带着怜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傅明,仿佛在看一个丢盔弃甲的败兵。
“师兄这种半吊子的作为,只会一事无成。”
寥寥数语,将傅明瞬间打回原形。
他紧绷着身体,拼命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现在每一处部位都在颤抖。他的肌肉,骨头,血管,疯狂地相互撞击继而发出仓皇悲鸣。
混乱中,他耳边隐约回响起曾经和乐谷的对话。
——你就没有想凭心意做事的时候吗?
——可是,自己的意愿和应该做的事情,未必相同啊……不计后果全凭自身意愿去行动,只会搞出烂摊子罢了。
想让纪潜之得偿所愿。快意恩仇,利落果断,哪怕步向深渊。
但是纪潜之应当折道而返,回归既定的宿命,拥有光明的未来。
哪种才是正确的?
傅明不知道。
他给自己设定了条规与法则,多年来从未打破。但他在这本一开始就犯了错的书里,被逐渐滋生的情感所束缚,而他所信赖的条规,变成了套在脖颈的绳索,不断收紧,拉扯。
“没关系……”
纪潜之吻了吻傅明紧蹙的眉心,柔声说道:“师兄想怎样便怎样罢。因为我喜欢师兄,不管是你的迟钝,笨拙,还是这点儿反叛的小心思……所以,师兄可以继续努力,想方设法让我弃恶从善。”
“这是我们之间的‘牵扯’,对么?”
傅明被勾起城北武馆的回忆,鼻腔眼底都有些难受,含糊地应了一声。纪潜之放开傅明,斜斜靠坐在车厢里,重又望向窗外,嘴角挂着餍足的笑意。
“现在我们是去哪儿?”
傅明嗓音嘶哑。
“洛青城,夏家。你不是担心夏有天的安危么?”纪潜之语调轻松,“我让你亲自见他,看看他如何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啊,师兄你瞧,下雪了。”
他伸出手掌,去接窗口飘进来的雪花。
“等我们到洛青城的时候,应该就要过年了吧。”
傅明将目光移向车窗。纪潜之的侧脸永远好看得像一幅画,精雕细琢,恍若仙人。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冷风刮进车厢,黏在他的脸颊与发丝上,似是留恋般不肯融化。一些零星的碎屑打着旋儿飘进来,落到傅明□□的脚背,带来一阵刺痛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