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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04 ...

  •   托马斯•西莱斯特折起晨报,把它丢到空咖啡杯旁边。餐碟里还剩了一点冷的培根,他吃掉那点食物,站起来把盘子和咖啡杯一并堆进洗碗槽里。
      今天的报纸上也没有引起他警觉或兴趣的消息,虽然他明知他想要的消息多半不会向大众公布,他仍是连续两周惴惴不安地把每日的报纸从头看到尾,像只过分敏感的缉毒犬。
      牧师叹了口气,拧开了水龙头,冰冷的水流让他不自觉地缩了缩手。妻子很早就开着那辆菲亚特出去了,说是去做本周的采购。天文台预计了未来几天的大雪和又一次的降温,莫尼卡坚持认为他们需要提早做好准备。不过,女士们一靠近商店,多半会花上半天时间逛个够才舍得离开。牧师这么想着,兀自笑了出来。他冲洗掉餐碟上的泡沫,把白瓷碟和杯子放到餐具架上晾干。
      除了两周前那个凶兆一般的电话,再也没有别的事来搅乱这位小苏利文区牧师的平静生活,平静,然而绝不安宁,他许多次在凌晨绝对的黑暗里醒来,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幻觉里的齿轮转动声,仿佛有巨大的时钟在虚空中孤独运转,一秒一秒逼近那个托马斯并不能确定是什么的未来。
      廷嘉回来了。
      廷嘉。
      呼吸一窒,仿佛有无形的手封死了他的气管。

      牧师跑上阁楼,那扇久未打开过的门积满了尘埃和破裂的蛛网,并且上了锁。他气恼地踢了它一脚,奔到楼下的主卧室中,疯了一样在床头柜的杂物里翻找钥匙。那片带着锯齿状边缘的小小黄铜就混在一堆硬币和过期的税单里,托马斯抓起它,转身跑回阁楼。
      某个纸箱里应该放着他学生时代的旧物,牧师丢开一摞又一摞旧杂志和发黄发脆的报纸,在灰尘和霉菌里挖掘。有个圆形的饼干罐摔了下来,很响的一声,里面的小东西噼里啪啦散了一地,四五颗玻璃珠滚进阳光里,闪出稀薄的彩虹色。
      托马斯抓起一本旧的几何课本,随手翻了翻,有张薄薄的什么东西白蛾一样飘了出来,落在被阳光染亮的尘埃里。他瞪着它,有些迟钝地放下课本,心脏仿佛在胸腔里绊了一跤,半秒停顿,随即狂跳起来。
      他捡起那张照片,背面没有任何笔迹,只有写着胶片品牌名的淡黄水印,托马斯闭了闭眼睛,把它翻转过来。
      于是两个少年穿越了漫长久远的时间朝他肆无忌惮地笑。后面是狼藉一片的中学毕业派对现场,白色桌布,装在大玻璃壶里的橙汁和可乐,踩扁了的圆点花纹派对帽;再后面是宽广的草坪和夏季晴空,阳光猛烈,阴影边缘锐利,欢声笑语安静凝结。
      左边那个是他,握着装可乐的纸杯,向镜头略略羞涩地笑,像马驹一样温和坦率的茶色眼睛和浅棕色鬈发,年轻得让他差点认不出来,仿佛那不是他,而是哪个戴了面具的幽灵。
      而另外一个,是廷嘉。
      牧师深吸了口气,用力抓住了胸前的银十字架,仿佛那块凉冷的金属能给他力量。那个名字牵带着一连串沉重的记忆狠狠砸中他的胸口,让他呼吸困难。廷嘉,和他一起逃法文课的廷嘉;他在七叶树的阴影里那么热烈地抱过吻过的廷嘉;在他和莫尼卡的婚礼上转身离去的廷嘉;被他亲手出卖的廷嘉,坐在被告席上漠然地看着他,湖绿色的眼眸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死一般的平静。
      托马斯听见细微的哽咽,过了三四秒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恐惧藤蔓一样沿着脊椎爬上来。一个他以为早就死去的人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撕破了他一直以来赖以保护自己的遗忘的表象。托马斯忽然很庆幸妻子不在家,让他在被记忆压得崩溃的时候能安静地独自一人。
      他的爱和他的罪,廷嘉。牧师仍然一手抓着十字架,另一手攥着照片,挨着旧书架缓慢地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在透过斜窗漏进来的清亮阳光里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所以这就是拉丁文语法的精妙之处。我想你们需要多练习才能理解,所以请把辅助教材上相应的题目做一下——”教授的声音被淹没在四起抱怨声里,这位面容严厉的中年女士拿指节敲了敲桌面以示肃静,“别让我发现偷懒的家伙,我会让你把non obtunsa adeo gestemus pectora抄一百遍,下课。”
      诺大的教室里随即一片忙乱。本来选这门课的人就不多,加之刚才一堂冗长无聊的语法课,不到半分钟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坐在前排的金发少年补齐最后一点笔记,匆匆地将书塞进双肩背包里,立起衣领,走进外面的寒风中。随即被谁从背后蒙住了眼睛,路易倒抽了口气。
      “嗨,西莱斯特先生。”熟悉的声音贴在他耳边说,还带着丝笑意。路易猛地拍开他的手,转过身去瞪那个笑得一脸狡猾的黑发男孩:“你很无聊,罗莱。”
      对方耸耸肩:“我还以为你在教室里忏悔呢。”
      “普莱斯夫人讲课太快了,我几乎跟不上。”路易吐了口气,呼吸变成团团白雾,被风扰散,“而且,”他笑了,“我想这并不构成罪孽。”
      “罪孽。”罗莱重复道,“我喜欢这个发音。”他吹了声口哨,邪邪地勾起唇角,“不用担心,你很快有理由忏悔的,圣徒。”他在金发男孩疑惑地目光里两三步跨下回廊的褐色石阶,变戏法一样从廊柱后拽出一辆旧单车。
      “怎么样,路易?”黑头发的男孩拍了拍后座,“要去逃课吗?”
      路易简直想跳下去用拉丁文课本塞住他的嘴。“你是要让全伦敦都知道你准备违反校规吗?!”他跑下台阶,推了罗莱一把,“我下午还有课。”他认真地说,似乎这是最有力的理由。
      “就是因为那样才——哦,上帝。”罗莱突然噤声,目光越过路易的肩膀,凝住了,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路易奇怪地转过头去,随即倒吸了口气,抓住了罗莱的手臂。
      小个子的理查森牧师正站在回廊石阶最上方俯视着他们,假如说寒冷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棵萎蔫的卷心菜的话,这绝对是棵恐怖的卷心菜。牧师干枯的手交叠在拐杖上,阴鸷的灰眼睛眯成一道细缝,似笑非笑。
      “杜凡先生,还有西莱斯特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夸张地掏出怀表,查看了一下时间,“下一节课还有不到2分钟就该开始了,也许这能解释这辆自行车的存在,嗯?”
      “不,事实上,我,我是说,我们……”路易支吾着,大脑费力地运转着,想编出个比较合理的借口,却被罗莱冷静地打断,“恐怕这是我的错,先生。我昨晚借了他的圣餐礼文,直到十五分钟前才记起自己忘了还。您知道的,先生,他上课时得用到那本书,所以我就赶紧来了。”
      老人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并且不再掩饰里面不祥的冷光。他在石阶上拄了拄拐杖,路易瑟缩了一下,仿佛挨了棍子。学生们有这样的共识,理查森牧师拐杖的笃笃声是他本人的标志,而他本人,则是麻烦的标志。
      “很好,”他缓缓地说,干瘪的唇角拧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很好,杜凡先生。”他重复道,突然把目光转向路易,“是这样的吗,西莱斯特先生?你应该不会说谎,欺骗乃罪愆。”
      词语在路易喉头冻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可信一些,“他说得没错,先生。我都差点想请病假了,林伯劳神父会杀了我的,假如我胆敢不带书就出现在他课堂上的话。”
      他发誓他听见罗莱在喉头里低低哼笑了一声。
      老神父点了点头,浑浊的灰眼睛依然盯着路易:“那就快从我眼前消失,年轻人。”他说,近乎低吼,“如果再有下次,我保证我会和你们过不去——自行车留下来,杜凡先生,我相信教学区还没大到需要代步工具。”
      “当然,先生。”黑头发的男孩用力把单车往阶梯下一推,讥讽地朝老人鞠了一躬,“再见,先生,愿您有愉快的一天。”他反手扣住身旁金发男孩的手腕,后者痛得轻叫了声,却毫无异议地被他拽着快步离开,背包里书本坚硬的棱角一下下撞着他的肩胛骨。
      蚀骨的冷风撩动了老人黑色的教袍下摆,他没有动,只是阴沉地注视着两个男孩的背影,像只耐心地等待猎物死去的食腐秃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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