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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Ch.29 ...

  •   值班的军官接过她递过去的文件,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才开始翻看手上的纸张。这不是奥菲莉亚今晚遭遇的第一次冷眼相待,她的回礼是抿紧嘴唇,将下巴再抬高三分之一英寸,用英格兰的傲慢对付英格兰的傲慢。假如她脸色苍白,那可以归咎为疲劳,没有哪个深夜奔忙的女秘书会容光焕发。
      这要命的程序快要走完了,拜托,让它走完吧。女秘书盯着军官翻页的手指,他结婚了,右手无名指上有贵金属的反光。皮肤没有太多风吹日晒的痕迹,M.布劳中尉走的想必是从课室到办公室的舒适路径,然而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不苟言笑的气息,像块阴沉的海岩,奥菲莉亚甚至相信自己闻到了盐和褐藻的气味。中尉让她联想起自己的高中数学教师,以及与之相关的一连串不愉快记忆。
      因为一道光柱穿窗而入,所以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一架瘦长的灰色战机缓缓滑过跑道,引擎转动声被距离和墙壁隔断大半,剩下柔和的嗡鸣。若是亨利•马丁莱兹,大概能一字不差地把型号和性能优缺点背出来,但她不是那只四处结网的蜘蛛,五个小时之前,她连这个机场的存在都不知道。普棱军用机场,又一个不会在民用地图上出现的小方块。奥菲莉亚记得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曾经非常迷恋约翰•勒卡雷和伊恩•弗莱明的作品,经常想象自己窃得一份新型导弹图纸,然后在某个军用机场逃之夭夭。她相信是那摞平均价格不超过6英镑99便士的平装书或多或少地促使她大学毕业之后向军情五处递交了申请表。
      这里既不惊险,也不刺激,更不浪漫。写在那个混帐主页上的短介绍超过一半是谎言,小妹妹。她的第一任上司如是说,那是个精瘦的老头,还有半年就该退休了,因为清闲,就带带新人。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说吗,先生?她问。老人无声地咧开嘴,露出萎缩的牙床。不,假如你是特工,我会说,天啊,年轻人,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竟然能来这里工作。他狡黠地眯起眼睛,补充道,这叫单向传播,让他们去送死的时候也能高高兴兴。
      三个月后,她听说瘦老头死在公寓里,官方说法是煤气中毒,事实上官方就算说老头被麦片粥淹死也没关系,奥菲莉亚已经学会了不问问题。
      “我想这可以了,文森小姐。”值班的中尉站起来,把文件交还给她,右手的戒指泛着黯淡的光泽,平平无奇的银,没有宝石,“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需要我们现在出发吗?”
      “不。”她摇了摇头。飞机在跑道末端昂起头,滑入夜空,可能是标准日常演习,也可能执行着某项她不知情也不能知情的任务。奥菲莉亚允许自己的疑虑短暂地浮出水面,罗莱•杜凡是准备逃跑,还是帮人逃跑?二者似乎同样糟糕。假若当真如此,自己无疑是扮演了愚蠢的小卒角色。没有什么不能被利用,忠诚、爱情、生命,全都只是一盆狗食。她打了个冷战,努力地把思绪压回去。
      “不需要现在出发。”她说,杜凡告诉她等待,那么她应该等,“到上级通知我的时候,我才会再次劳烦你,中尉。”

      * * *
      我对它一无所知。但我用它杀了人。
      过了很久,路易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呆呆地僵在原地,像一具冰冻的尸体。指节在枪柄上扣得发白,他缓缓地松了手,仿佛在深水中运动,每块细小的肌肉都遭到高压的阻挠。S&W M37啪地落进脚下的废料里。枪声一圈圈地在颅骨里回荡,男孩眨了眨眼,发觉它们并非想象的回音,而是真实的、来自那栋阴郁旅馆的声波。
      人们会在奇怪的时间里做奇怪的事,而这不是他们的错。他对自己说,弯腰在阴影里穿行,差点被一个旧轮胎绊倒。枪声停歇了一下,又继续响起。一扇玻璃窗被打碎,听上去好像数十只高脚杯同时落地。男孩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受害人身边,冷得瑟瑟发抖,沾了一手的油污和腥红。
      他迟疑了一两秒,害怕那个横躺在地上流血的人会突然弹跳起来,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路易从他的手指间抽走枪,又小心翼翼地搜他的口袋,伤者依旧保持沉默,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他甚至连呼吸声都快消失了。没有光,路易只能靠笨拙的摸索辨别这个倒霉的特工口袋里的小物件,希望能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偷袭成功,说不定已经用完了我所有的运气。他想,见鬼,我现在还要再碰一次运气,和非洲象一样大的运气。
      指尖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棱角,路易屏住了呼吸。一个盒子,一个扁扁的、光滑的纸盒,侧面粘着粗糙的砂纸。他把它从几张无用的纸片中间抽出来,揭开,摸到了细瘦的火柴。
      和非洲象一样大的运气。他把纸盒揣进自己的衣袋里,仍然匍匐着,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个濒死的人。
      这个四面漏风的车库到处都是豁口,路易把手伸过缺损的砖墙,尽力去够拿四个并排着半埋在雪里的汽油桶,又或者柴油桶,管它是什么,只要是易燃液体就行。他的手指冻得发麻,好像用旧木头削出来的假肢。男孩艰难地勾住一个金属桶的边缘,它倒下了,“当”地撞上了残剩的砖块,路易随即全身僵硬,好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等着,听着自己嘶嘶的呼吸声,等有人发现自己,用一颗子弹掀开头盖骨。
      没有事发生,路易把汽油桶拖到自己身边,长长地吐了口气。
      枪声稀疏下来,他猜想遭遇战已经变成了运动战,就像那些经典间谍片剧情一样。他祈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旅馆里,不要——至少在他爬入旅店的阴影之前不要——分散一丝一毫。光秃秃的矮树和多年生灌木稀稀疏疏地从车库侧面一直蔓延到“红色鲑鱼”阴森的背面,越过歪斜倾侧的篱笆,爬向荒野,日间或许藏不住一只兔子,但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的盟友,如果尖锐的树枝不在他的脸和手背上留下那么多刮伤的话就更好了。路易草草地用衣袖揩掉血迹,趴得更低一些,继续在矮树丛中穿行。
      恐惧并未离开,路易很清楚这一点。它让他呼吸急促、眼前发黑,也支撑着他,不让他在结冰的泥地里瘫倒。他试着自我欺骗,企图相信自己现在只有6岁,正在前院的篱笆里秘密潜行,准备捕获一只粗心大意的知更鸟。然而关于家的想象铅块一般压住他的胃,疼痛不堪。他放弃了,拼命咽下翻涌在喉头的那些未名的、苦涩冰冷的东西。
      他也不能想父亲,他的心一直在怯怯地说爸爸已经死在哪个幽暗的角落里,但大脑拒绝相信。他问过廷嘉,那个绿眼睛的特工,那个在他看来无所不能的人。后者或许精于说谎,却被那一瞬间的犹豫出卖了,路易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怜悯,就是那种人们在背后摇着头说“噢,可怜的家伙”时的怜悯。父亲已死,他告诉自己,随即重重地摔在灌木里,那个句子在颅骨里四处碰撞,哐啷作响。
      我可以让一切结束。他记得许久之前看过一本小说,临近结尾的时候女主人公烧了整整一箱珍藏的照片,焚毁光线,焚毁阴影,焚毁蔡思镜头那么多年来零零碎碎地捡拾起来的图像。他相信她从熊熊火焰里,从热浪以及飘飞旋转的余烬里得到奇妙的快感,火既毁灭,又净化。
      我可以让一切结束。
      他看着橙红的火焰如一颗新生的心脏般跳动起来,耐心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发出愉快的哔剥声,稀薄的积雪嘶嘶地融化,变成一小股脏污的水流,顺着排水渠滑出很远,又重新凝固。火舌缓慢而坚定地沿着墙壁往上爬,路易发现自己跪在泥地上,在扑面的热浪中颤抖不已。有人叫喊起来,男孩抬起头,正好看见枪管上血红的反光。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想,毫不反抗地陷入温暖的、旋转着的黑色流沙之中。

      一张脸从青黑色的雾气里浮现出来,叫他的名字,他看见大团大团的猩红色块在视野边缘膨胀,爆炸,再膨胀。他恍惚地注视着那张脸,有人在提问,向他提问,但他只想大笑,想推开那张脸,好让自己能安静地睡一觉,因为他又冷又累。但他不能动手,因为那会牵扯起要命的疼痛,笑也不可以,同样会痛。
      闪耀的红斑黯淡下去,变成零碎的光点。
      随即消失。

      一棵树,一整排树,还有路灯,藏在枯枝中的鹅黄色光球。速度把它们拉扯成一团混沌。他猜想开车的是亨利,又或者罗莱,只有他们喜欢飙车。爸爸向来规规矩矩安全驾驶,妈妈开得更慢,他记得自己揶揄她说,我骑自行车还比你快。
      他仍然觉得痛,连呼吸都痛。
      他又失去了知觉。

      引擎的轰鸣声。然后是又一张脸,他不认得那双柔和的眼睛和棕色的长发,但不要紧,这张脸一晃而过。接着另外一个人对他说话,路易记得他猫一样的碧绿眼睛,可是忘了名字。不远处有人在争吵,双方都很不客气。为什么争吵。为什么那个绿眼睛的人不停地对他说话。
      他们都没发现世界已经改变了。

      * *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路易已经死去,在卢塞恩(*01)某家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是莱利•柯林斯,不是路易•西莱斯特。在床边给我削苹果的是廷嘉,又或者说霍华德•柯林斯,莱利的父亲。”老人轻轻地笑起来,竟是阴惨惨的感觉。路意莎•杜凡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扭绞着手指。“整整三个月我们扮演着一对倒霉的父子档旅行家,在皮拉图斯山上远足时遭到抢劫,财物全失,护照和身份证也理所当然地消失了。夏天来到的时候,我们搭上了飞往布卢格拉斯机场的航班,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再没有离开这个国家。”
      “他们…他们怎样了?”女孩小声地问,像是害怕惊醒那些沉默地悬浮在他们周围的幽灵,“我是说,处长……其他的人。”
      “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在卢塞恩。廷嘉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又从篮子里挑出一个苹果,一言不发地把它削完,递给我。‘他们不存在,莱利。’他总是用假名称呼我,就算我们独处时也不例外,‘告诉我,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要怎么回答呢,我说不出来,没有办法假装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过去是不能被埋葬的,你只能等它有一天玩腻了,不再白天黑夜地折腾你。”
      他忽然不再说话,默默地凝视着跳跃的火焰,他亲手焚毁的红皮书只剩下焦黑卷曲的封面,惟有中心还残留着一抹暗红。路意莎竭力在他身上挖掘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少年的影子,却始终没有找到。她觉得还有许多事藏而未露,但是……她把目光转向壁炉,故事已无处可寻。
      “我已经逃了这么远,以为这就是结局。”老人缓缓地说,抬起视线,路意莎又看见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苍蓝深邃,犹如困于峡谷之间的海洋,“……然而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夜鸟在远处的森林里啼鸣,子夜时分,世界静谧而纯洁,仿佛朱红皆已成为雪白(*02)。

      ***
      Volume I.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Ch.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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