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莱斯特红皮书》Valerian

27、Ch.25

　　罗莱一直记得那只蓝色的凤尾蝶。
　　这份有意思的生日礼物是装在一个有机玻璃饲养箱里送来的，在暖黄的太阳灯下看起来好像陈列在珠宝店橱窗里的精美吊坠。小男孩挪动了一下跪在凳子上的膝盖，揭开了饲养箱的顶盖。
　　大概是察觉到光线变化，那只漂亮的鳞翅目昆虫轻飘飘地飞离了它的树枝，停在黑色的箱沿上，微微开合着翅膀，随即又在男孩伸手抓住它的前一刻施施然飞起，落在桌子另一头。
　　他当时多大？五岁还是六岁？罗莱知道那个孤独的孩子一定是心急了，他太想触碰一下那只美丽的小生物，好确定一下它是属于他的，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要抓到它。
　　妈妈匆匆赶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哭，手里捧着那只死去的蝴蝶。
　　而现在他抱着那个昏迷过去的男孩，他们的身体在同一张毛毯下贴合着，温暖又亲密。但灰色的情绪却在他胸腔里疯狂地生长蔓延，一丝一缕地勒紧他的心脏，并且与童年时代的伤痕毫无二致地重合起来。你失去他了，细若小蛇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低语，口气并不激烈，只是无比的刻薄恶毒，驱赶不去。蓝色的凤尾蝶躺在他掌心，支离破碎，了无生气。
　　路易在不安稳的睡眠里轻轻动了动，没有醒来，却依然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梦中也感到痛楚。罗莱犹豫了许久，才小心地抬手抚摸他的金发，试图让怀里的男孩感觉舒服些。他向来不擅长“安慰”这种需要温柔和技巧的行为，更何况，加入说路易有什么噩梦的话，那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长久未经打理的旅馆房间里到处散发着滞闷的气息，仿佛一艘方方正正的潜水艇，被一根铁链拴着，正缓缓下沉到数千公尺的大海深处。那么安静，一如那个刚停雪的傍晚，他在冷冷清清的巴士站等那个姓西莱斯特的少年，百无聊赖地用鞋尖蹭着路边结成硬块的雪，陪伴着他的只有孤零零的、黏满口香糖的站牌和光度不怎么样的路灯。空气冷而脆，仿佛一敲就会沙啦啦地往下掉粉。巴士在面前嘎吱一声停下的时候，热气扑面而来，令他一瞬间有了遭受巨型温血动物鼻息喷吐的错觉。他透过车窗看着那个金发男孩慢吞吞地挪下车，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得走不动。罗莱本想帮忙，忽然又改变主意原地站住，饶有兴致地旁观路易•西莱斯特有点好笑的动作。金色头发的男孩把箱子在结冰的路沿放稳，居然还记得跑到车头向司机道谢。
　　原来是个品种稀缺的好孩子。罗莱勾了勾唇角，快步走过去按住他放在箱子上的手：“我来吧。”
　　金色头发的男孩子猛地抬起头，似乎这才发现对方的存在。罗莱以为他一定会问点什么，例如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又或者是一句冷冰冰的不，谢谢，我不需要帮忙。他对每一种情况都准备好了恰当的回答。可是没有，路易•西莱斯特只是露出一个拘谨的笑，说了声谢谢。
　　罗莱怔了怔，才机械地提起那个老旧的褐色行李箱。他们并肩走在长而寂静的街道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子话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安安静静地听，到最后他们都搜刮不出话题了，只好在沉默中走完剩下的路程。他时不时地斜眼打量金发男孩的侧脸，后者专心致志地留意着脚下的路，表情认真得让人忍不住微微一笑。
　　某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在心里扩散开来，好像伦敦暮春捉摸不透的雾气，罗莱告诉自己，他只是不习惯于这种过分单纯的人相处，仅仅是不习惯，而已。
　　那现在这样子的我又算什么，三流苦情电影的废物男主角？罗莱多少有些苦涩地哼笑一声。他用指尖一点点地理顺路易的头发，然后稍稍侧过头，亲腻地吻他的脸颊。
　　假如这是个梦的话，就不要醒来了。

　　* * *
　　托马斯•西莱斯特在塌陷的沙发一角不安地变换了一下姿势，像是要躲开一只顽固的黄蜂。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灯，苍白的光线里夹杂着莫名的脏污感。茶几上有瓶酒，旁边放着两只杯子，托马斯看着它们，暗暗发誓自己连一滴都不会碰。他听得见衣料摩擦的柔和沙沙声，西蒙•理查森在他对面的一把高背椅上坐下，往木地板上顿了顿拐杖——或许是有意威胁，也可能仅仅是出于习惯——无论是哪种情况，托马斯•西莱斯特仍然感到自己的心脏紧缩了一下。
　　他上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在17年前。
　　“托马斯，托马斯。”老人叹息一般叫学生的名字，嗓音好像擦过枯骨的沙砾，“你看，我从来不介意人们犯错，只是他们总以为自己能逃得掉。你把事情搞砸了，总会有人来问为什么，制造麻烦的人在哪里……乡村生活对你来说不会太沉闷了吗，托马斯？”
　　“我不认为这与你有关。”
　　“罗莱•杜凡给了你承诺过什么？不止是钱，我想。”
　　托马斯看着那个瘦弱干瘪的老人，忽然觉得可笑，之前层叠堆积起来的紧张感随之消失无踪。西蒙•理查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令人生畏的校监，更加不是托马斯职业生涯的导师，他只是一堆老迈的血肉骨头，每一秒都在腐败衰朽，连带着藏在这副皮囊里的精神，如此而已。
　　“总有些事与钱无关。”那个长相温和的男人平静地说，“只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
　　“托马斯•西莱斯特，我要知道那些文件在哪里。”老人的语气蓦地变得阴森低沉，连那一点点伪装的和蔼都撕去了，“跟我们作对没有好处，你知道的。”
　　“跟你们合作也不见得有多大好处。”托马斯驳回去，他不得不逼迫自己维持住强硬的表象，他只有可怜的那么一点筹码，押上了不恰当的数字和颜色就会输得彻彻底底。他和他的家人需要一笔钱，新身份，以及在另一个国家开始的新生活，在得到这些之前，他并不打算让步。
　　沉默。
　　“这样，我们换个角度看问题。”老牧师慢吞吞地说，沙哑的嗓音里又一次混入了虚假的和蔼，“交易，这是最好的方式，对不对？开个价码，托马斯，我会考虑。”
　　“你必须同意，我知道那叠A4纸能搞垮你和你的靠山，假如我把它们送到警察手上去的话。”
　　“幼稚的想法。”老人嗤笑了一声，“如果它们有那么重要，你和杜凡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费那么多心思要把它们拿回去。”
　　“我叫你开个价码，托马斯，我们各取所需，互不拖欠。”
　　棕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侧了下头，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可信度，“我需要离开这里。”他最终开口，“我和我的家人都离开。”他随即纠正道，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们需要新的身份证，还有钱，足够让我们在另一个国家过活。而最重要的是——”他直视着他曾经的导师，一字一句地说，“忘记托马斯•西莱斯特，你必须保证不再找我们的麻烦。”
　　老牧师阴鸷的灰眼睛眯了眯：“这就是全部条件？”
　　“是的，当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自然会把文件给你。”
　　“正如我所说的，交易是解决争端的最好方式。”老牧师干巴巴地笑了笑，听起来好像一截枯枝被拗断时发出的声音，他动手倒了两杯酒，“为我们的好买卖喝一杯，托马斯，下星期这个时候，你们一家人大概已经在金门公园里散步了。”
　　棕色头发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玻璃杯，“但愿如此。”他喃喃地说，浅抿了一口。
　　他马上发现自己错了。
　　“不习惯喝酒吗，托马斯？”老牧师阴沉沉地笑出声，旋转了一下手中的杯子。他的学生没有回答，当然没有，托马斯•西莱斯特剧烈地干呕着，痛苦地试图呼吸，急促的喘息之后是不祥的寂静，他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板上，杯子翻倒在手边，酒液缓慢地在尘埃里漫浸开来。
　　“再见，托马斯。”西蒙•理查森冷冷地说。一盏灯熄灭了，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真正的死寂像沉重的幕布一样降下来，掩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