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番外篇-Rain Man ...
-
他仍然时不时地梦见那个16岁的他。
在罗莱•杜凡的记忆里，圣米迦勒中学上方的天空总是多云而晦暗的，一切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被雾气沾湿的旧石砖，高而窄的窗户，弯曲的木楼梯，七叶树，页边翻卷的法语课本，牧师们木无表情的脸。就是这么一个似乎连空气也结成粘稠半流体的地方，意外地切合他的性格。罗莱•杜凡知道自己是个沉闷的人，从来都是。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子总是笑眯眯的，绿眼睛里藏着几分伪装成聪敏的狡黠。他生着张娃娃脸，看起来无辜又天真。罗莱许多次地抓到自己的目光越过半个课室，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的侧脸。钢笔尖悬停在半空中，法语作文在手下摊开，只写了一半。
在梦境里他十有八九是被回忆拖曳着，跌跌撞撞地走过湿漉漉的石板路，与无数不言不语的灰衣幽灵擦肩而过，回到那片多云的阴悒天空下。图书馆里似乎空无一人，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空隙里填充着尘埃、阳光和易碎的安静。他无目的地行走，影子和脚步声跟在背后。一直有低沉柔和的絮语在听觉边缘浮浮沉沉，每当他疑惑地转身查看的时候又倏忽回归沉寂。那声音说不定出自上千本被遗忘的书籍，白纸黑字，真理或悖论，兀自在人的目光之外争吵不休。
那个绿眼睛的男孩子很喜欢看书，罗莱早就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他愿意把时间花在图书馆的原因之一。绿眼睛的少年每次看见他总是先微微瞪大眼睛，仿佛感到惊讶，随即展开笑意，炫耀一般向他晃晃手上的书。巴勃罗•聂鲁达，又或者里尔克，有时是钱德勒和吴尔夫。罗莱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强迫那种没有来由的狂喜外化为冷淡克制的微微颔首。或许他早就知道了，谁能说得清楚呢，在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身上交替出现的天真和深沉从来都令罗莱无所适从。他渐渐习惯了他时不时冒出的一段出处不明的诗歌或者修饰过度的描述性语句，以及尖锐的揶揄和讥嘲。罗莱发现自己在一点一滴地从那个无比鲜活的少年身上汲取色彩，小心翼翼地调和着自己灰色的眼眸和生活。
他总会在阅读区的第二张长桌哪儿找到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后者枕在自己的左臂上睡着了，右手压着一本摊开的书。罗莱在4英尺开外停下脚步，微微张开嘴。
“廷……”廷嘉。他不想这么叫他，在他面前的是个有双猫一样碧绿眼睛的中学生，而非那个敏感而危险的年轻特工，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男孩的名字是什么？他记得，可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填满了沙子。
最后他只是站在那里，隔着不可逾越的4英尺，直至自己在黑暗的卧室里缓缓醒转。他那个名义上的妻子生前也不常住在这里，因此没有人理会浴室里那个坏了的水龙头，水滴缓慢而耐心地跌落，摔碎，跌落，摔碎。为每一秒钟配上音效，似乎决心要让人在时间面前感到罪疚。黑头发的男人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冬夜的空气倒灌进来，彻骨的冷。
“罗莱！”
穿着一身灰色冬季制服的少年在雪地里大幅度地向他挥手，罗莱停下脚步，吃惊地瞪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平整的新雪上散落着由足迹构成的字母，S，N，O，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子站在巨大的W旁边，冲他邀功似地笑了笑。
“我想，不需要你的特别提示，每个人都看得出这是什么。”他走到他身边，踢起一蓬雪粉。
“的确如此。”亚麻色头发的男孩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呼吸在空气里形成团团白雾，“不过，有时候人们做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你知道的，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而已。”
罗莱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的手看，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并没有戴手套，手指被冻成了无生气的青白色。在作出思考之前，身体已经比大脑提前一步行动了，罗莱脱下自己的手套，然后抓起对方的手，替他戴上，左手，右手。对方漂亮的绿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罗莱随即松了手，尴尬地移开视线，感觉到自己原本被冷风吹得凉冰冰的脸颊逐渐滚烫起来。
然后那个绿眼睛的男孩轻轻地笑起来，“谢谢你，罗莱。”
有时候人们做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而已。
我选择了他，而他却凝望着另外一个方向。
这个思绪刚跳出来，处长就皱了皱眉，变换了一下姿势。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肥皂剧腔调？你老了。廷嘉最近很喜欢如此评价，他对此多半是一笑带过。他还没有老，只是累了，疲倦得不再介意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阴魂不散的名字，不再有力气抓得住多年前哪怕是最热切的希冀。他明白那个人愿意依靠他的原因，跟雪夜里旅行者追寻炉火的动机毫无二致：不过是冷得怕了，根本不介意是谁家的壁炉。但只要他想要，罗莱知道自己必会给予，向来如此。
他还记得有一年暑假他们在巴思骑车旅行，穿过那些狭窄的灰色小巷和被烈日晒得发烫的小广场，中途在一家餐厅的大遮阳伞下停了一会，各自买了瓶冰凉的矿泉水。廷嘉把几枚5便士的硬币放进街头卖艺人的琴盒里，对方抬了抬眼皮，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演奏里。
“……他们刚刚离开，那个骄傲的卖艺人就追了上来，与此同时，餐厅里发生了爆炸。”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停顿了一下，满怀希望地看向罗莱，“这个新版本怎么样？”
对方花了一点时间才止住笑，廷嘉正在试图把他们的旅行经历变成惊险小说，这让罗莱感到非常有趣。“很不错，顺便问一句，卖艺人追上来干什么？”
“还没想好。”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子诚实地说，耸了耸肩，“下一站是什么？”
“普特尼桥。”
“太好了，我们要到佛罗伦萨去。”（*01）
事实上他们最终并没有见到普特尼桥，南英格兰六月的雨说来就来，上一秒钟阳光刚刚变得暗淡，下一秒行人就在滂沱大雨里惊呼着四处寻找遮蔽处。两个少年匆匆忙忙地跑进一家商店内凹的门洞里，勉强保证自己不会被浇得透湿，他们的单车靠放在墙边，任由雨水击打。
街道很快变得空无一人，雨水很快汇成细细的溪流，在他们脚边淌过。门洞狭小，他们不得不紧紧地挤在一起，风偶尔会把细碎的水滴吹进来，一阵凉意。
罗莱至今还清楚记得身边那个人的温度和那种属于少年的、很轻很淡的味道。
仿佛受到诱惑，他很慢很慢地低头，对亲吻的渴望在他耳边张狂喧哗，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个绿眼睛的男孩转过头来，两人于是在呼吸相融的距离里，四目相对。
长久的静默，雨依然密集而沉重，在天与地之间织出灰色的网。
呼吸好像越来越艰难，罗莱拼命诅咒快得过分的心跳，一边觉得自己无比愚蠢笨拙。他无法好好地思考，脑海里像是填满了碎石，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全然空白。廷嘉离他这么近，以至于他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温暖的湖绿色光芒。做点什么，罗莱•杜凡，他命令自己，至少说句话——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拉开了距离。廷嘉挑了挑眉，随即低头笑笑，变换了一下姿势，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相反的方向，挟带着雨丝的风再一次呼啸而来，湿润的冷意，让人觉得好像连心也变成了灰色的池塘，静止，沉默，因为一只天鹅突然的来临又离去而更加寂寥。
对他而言，那场雨一直没有停。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番外篇-Rain M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