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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Ch.21 ...

  •   我已经迷失,不知道别人怎样才能找到我(*01)。这段话听上去就像是哪个十九世纪的失意男作家缩在邋遢的乡下小旅馆里写出来的,在下笔的同时,还有从马厩和厨房里蜿蜒而出的污水在他窗下的沟渠里流过。

      事实上廷嘉从不相信,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那些时常连自己也养不活的作家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宝贵的顿悟,但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在开车前往海德公园途中想起这么一句话。1988年仲夏他曾经在酒精的驱使下用油性笔把它写在公寓的过道里,然后步履不稳地下楼,扶着他看见的第一个垃圾箱痛苦地倒空自己的胃。三藩市的公路永远陡峭得令人望而生畏,他仍然记得电车爬坡时观光客们既兴奋又紧张的大呼小叫。美国,埋葬过去的好地方,许多老小说老电影都喜欢这桥段,主人公在欧亚非打拼完了就乘汽船来这个年轻的国家“重新开始”,廷嘉也这么想过,他在那个以自由为旗号的国家里给了自己新的名字和身份,然而它们也和‘廷嘉’一样,仅仅是些因场合而变换的演出服装而已,说不定哪天就需要把它像旧日历一样撕下来,挂上新的。

      交通灯跳转,刺眼的红灯在视网膜上打下烙印。廷嘉在拥挤的十字路口停下车,试图回忆一条捷径,然而一个城市只需要一年就能换上全新的面孔,何况十七年,他记忆中的那个伦敦已经和他的过去一同死去。每一栋爬满常青藤的房屋都是陈旧的墓碑,每一个街角都有烟灰色的鬼魂。他这么对罗莱描述过,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他伏在那个有双银灰眼睛的男人肩上,疲惫不堪,几乎懒得思考。

      那为什么要回来呢,廷嘉。他听见他低声说,语调不像询问,更非责备,而是带点淡漠的悲哀。

      我不知道。他想这么回答,可是没待开口就已沉沉睡去。

      衣领上的通讯器短促地鸣叫了一声,自动接通。廷嘉眨眨眼,他已经不像许多年前那样习惯被别人遥控自己的每一步行动,即使对方是罗莱·杜凡。“请报告行踪,私人特派员先生。”对方如此开头,廷嘉微微勾起嘴角,却小心地抹掉了声音里的笑意:“这种小事也需要问我吗,全知全能的局长先生?”

      “我们不是在拍那种矫情的美国电影,廷嘉。”

      “我知道,否则我会对你说一句‘one last show’,然后挂断。”

      对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斟酌下一个句子。这个小小的间断让廷嘉清晰地听到了背景噪音,合金支架移动时的吱嘎声和医护人员模糊的交谈。他知道罗莱正在哪间医院惨白的走廊里等他的情报科负责人从昏迷中苏醒,又或者,等着听他的遗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似有所语的安静被拉扯得太长,变成了尴尬。廷嘉清了清嗓子:“罗莱?我还在开车。”

      “廷嘉——”

      “如果你想说‘小心点’或者‘活着回来’之类的台词,可以免了。”

      “你今天的目标是罗莱,只是罗莱。”对方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平静地说了下去,语调在提到那个名字时也没有丝毫起伏,“无论如何杀了他,别顾虑太多,善后工作自然有人负责。”

      “那是你的儿子。”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是的,不过也仅止于此。还有一件事,不要去招惹其他人,把他们留给军情五处。”

      “前提是他们不招惹我。”

      对方叹了口气,又换了一种语气:“廷嘉——”

      廷嘉选择了直接挂断。

      车子开进一条安静的小路,冬季的阳光被狰狞的、无叶的枝桠切割成大块色斑,边缘参差不齐。廷嘉发觉人们关于过去的所有说法都错了,过去不能被埋葬,它会躲在阴影里,日复一日地叫你的名字,直到你回过身去掐住它的脖子为止。人们都以为痛苦终会消退,而快乐长存。其实应该反过来,再艳丽浓烈的欢喜总会被时间稀释,惟有悲哀徘徊不去。

      一栋白砂浆外墙的建筑进入视野,大门上方的黄铜字母陷在暗淡的灰石里,闪出锐利的金属光泽。黑色公告板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新书海报和儿童阅读活动时间表,“让阅读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为孩子们度身定做的快乐阅读计划!”,诸如此类。廷嘉在路边找了个临时泊位,熄火,下车。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02)。他想。

      与此同时,一声尖叫如染血的矛尖般刺穿了早晨静谧的幕布。

      * * *
      那声尖叫突兀而刺耳,尚未攀到最高点就硬生生地噎住了。托马斯•西莱斯特的身体猛然一震,几乎从椅子里跳起来。黑头发的少年从巨大的地图桌上抬起头,皱了皱眉。
      “莫尼卡。”牧师脸色苍白地说,摇晃着站了起来,“那是莫尼卡。”
      罗莱几步跨到窗边,小心地向下张望,“恐怕我们没时间管她,先生。”他淡淡地说,带着公式化的同情和遗憾。男孩解开窗帘,那些久未经打理的厚重布料滑落,挡住了一半的阳光,也扬起一蓬闪闪烁烁的尘埃,“不过,如果你说不介意与辛克莱见面,我可以陪你留在这里,先生——路易,离窗户远点。”
      “可是…我不能把她留在……”
      “西莱斯特先生,他们的目标是你。”罗莱打断了他,表情和语气都清楚表明他已经用尽了耐心,“在打穿你的颅骨之前,他们一般不会费心去杀其他人,免得太早把警察惹来。现在,如果我们从侧楼梯下去,或许还避得开。”
      牧师没有动,“我必须和罗莱见面。”
      “哦,当然。”黑头发的男孩子冷冷一笑,琥珀灰的眼瞳如同两束银色的磷火,“全英国每天至少有五万人说这句话。把情报告诉MI5的特工令你觉得那么困扰吗,先生?”
      托马斯刚想说些什么,楼下传来一声枪响,更多人尖叫起来,混乱的脚步声几乎震碎整栋图书馆。有人在大喊大叫,指示人群伏下,伏下,但惊恐的人群所制造的声音洪流很快就淹没了一切。
      “爸爸?”路易探询般叫了一声,轻轻把门拉开一半,“我猜我们真的应该走。相信罗莱,好吗?”
      牧师看了儿子一眼,继而久久地打量着罗莱,带着思疑的神色。那个男孩子耸耸肩,冲他勾起嘴角,那笑容看起来无比的乖巧诚实,却没来由地让托马斯的心脏狠狠向下一沉。

      * * *
      子弹是冲着他来的,廷嘉很清楚。如果不是碰巧留意到了枪管在太阳下一瞬间的反光,他大概已经很难看地死在图书馆门口。他不承认自己是经验主义者,但有时候经验确实该死的比直觉来得要好,假如MI5的每个新科特工都能记住这一点,政府每年都能大大节省一笔伤亡赔款。
      此刻他正躲在咨询台后面,安静地等待由无数双腿引起的骚动停止——人们恐慌地推挤着涌出门外,跟他只隔了一层涂着白漆的木板。罗莱的佩枪冷冰冰地顶着他的掌心,让人稍觉安慰,他向来喜欢那种金属的触感,这是他的支点,一旦缺失就无法再支撑那个暗流汹涌的世界。
      最后一个读者离开的时候,凶险的安静短暂地接管了听觉,然后,毫无预兆地,又一声枪响,这次子弹射穿了咨询台的木板,堪堪擦过廷嘉的肩膀。
      别动,他警告自己,辛克莱不知道你在哪里,他只是在探路。
      廷嘉闭上眼睛,这个动作并不能让他的听觉更加灵敏,却能让他专心。不管是体力还是火力他都不及外面那个恶犬一样的男人,而且半残废的左腿令他不可能再像十七年前那样跟辛克莱比速度,他可以选择逃走,又或者,寻找机会从对方背后开枪,他们不是中世纪的骑士,没有人会跟你讨论荣誉问题。
      不要去招惹其他人,罗莱的声音忽然从他脑海里跳出来。
      现在是谁他妈的先招惹我?!他想,咬了咬牙,那个可恶的小东西大概已经溜了,我却困在这里,在一堆过期旧杂志和电脑主机旁边。
      “躲起来了,小老鼠?”
      辛克莱的声音在离他不足两公尺的地方响起,廷嘉睁开眼睛,无声无息地呼出从刚才起就一直压在肺叶里的空气。每一个合格的教官都会警告他的学员,在看不见敌人的时候千万要沉默。但罗伯特•辛克莱从来都无视所有的惯例和经验,并且总是能躲开本应该致命的一击。
      恶犬。廷嘉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该死的格伦德尔。
      军靴踏过地砖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藏书区,廷嘉半跪起来,在木板的缝隙之间窥视,从这个角度他看得见辛克莱在开放式书架之间反复消失又出现的背影,他看起来就像只黑熊,带着小口径步枪在丛林里寻找猎物,假如一只黑熊懂得怎样操作小口径步枪的话。
      辛克莱的身影被一个六英尺高的书架挡住了,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站起来,举枪瞄准。
      自认为没有人能杀你,对吗?他笑了笑,轻轻扣住扳机,那让我来试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Ch.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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