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莱斯特红皮书》Valerian

13、Ch.12

　　他睁眼醒来，花了五分钟瞪着因为渗水而鼓起无数石灰泡泡的天花板，一时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有一团声音堵在外耳道里，微微颤动着，他在带着霉味的枕头上转了转脑袋，发觉那竟然是鸟儿的啼啭，隔着发白的棉布窗帘，隔着玻璃，虚幻得像是严重失真的音轨。托马斯•西莱斯特从郊区汽车旅馆的床上翻身起来，看了一眼挂钟那像前台女接待员一般平板无表情的脸。5点47分，清晨，全新的一天，又或者说，是他和莫尼卡匆忙弃家而去之后，在陌生旅店房间里经历的第四个早晨。他没有一次不为自己仍在呼吸感到庆幸。
　　今天是礼拜日。牧师对自己说，忽然明白了叫醒自己的并非窗外差强人意的鸟鸣，而是十多年来精准运行的生物钟。但讽刺的是他所掌管的教堂却在二百五十多英里之外。托马斯坐在床沿发了一会呆，听着身后妻子均匀的呼吸声，同时在脑海里描画小苏利文安利甘教教堂的轮廓。讲坛，彩色玻璃，还有只能容纳200来个人的中堂。苍白的晨光犹犹豫豫地爬进门廊时，钟声响起，一群鸽子惊飞，带着透明感的影子绞碎了阳光。那群脸色红润笑容单纯的人们穿着星期日盛装聚集在门前，就像温驯的绵羊眼巴巴地围着饲料槽。然后伍德修士出现，一边擦着他光亮的宽额头，一边向众人宣布西莱斯特牧师已经失踪了三天。
　　多么可笑，荒唐，荒谬。托马斯弯腰捧住自己的头，十指穿插进已经有些白丝的棕色鬈发里，仿佛颈椎已经不足以负载思绪的重量。外面的无名小雀仍在欢腾叫闹，一时间他竟有推开窗把枕头摔出去的冲动。冷静，托马斯•西莱斯特，他们还没有找到你，你还没有输！他严厉地告诫自己，强迫大脑分析目前的处境：这里是南约克郡，即使像前几天那样不停绕路，也很快可以到达伦敦，他要找到路易，然后……然后他或许可以用那些文件来换三张美国公民身份证，他很确定让•马尼埃议员会乐意做这笔交易。
　　有另一个名字像困在布袋里的猫那样在海马区蠢蠢欲动，但牧师故意忽略了它。他站起来，赤足走过冰凉的瓷砖地——瓷砖的颜色活像从来没被刷过的牙齿——将棉布窗帘撩开了一道缝。路灯还没有熄，有气无力的人工光源对抗着苛延残喘的黑暗。从这个角度看得见他们那辆租来的白色面包车，蹲在两辆高大的货柜车之间，像只吓怕了的小型犬。
　　牧师安静地站着，直至时针扫过数字六，直至玫瑰色的晨光占领东方天际，直至冬季低温却耀眼的太阳跃升出地平线，天体之光刺透了虹膜，贴着眼底剧烈燃烧。
　　然后牧师跪了下来，开始他例行的早祷。
　　* * *
　　路易最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才站起来，活动一下发麻的小腿。
　　“和你的上帝沟通完了吗，圣徒？”罗莱从罐头里舀起一勺豌豆，漫不经心地问，冲炉子扬了扬下巴，“你的早餐在那边，很抱歉，还是豌豆罐头，负责物资储备的白痴肯定是个火鸡饲养员。”
　　“至少他记得在这里留几件外套和不错的衬衫，否则我们都得冻死。”路易倒掉锅子里的热水，把烫手的罐头取出来，开始对付密封的盖子。罗莱在他身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宗教把你调教得多温驯，路易。”
　　“感恩心和盲目服从差别很大，罗莱。”
　　“是吗，我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观之间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这么觉得了。”罗莱当啷一声把勺子丢进空罐头里，舒舒服服地躺倒在沙发床上。路易在他们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吃他的早餐。
　　两个男孩直至今天，才勉强恢复了以往的对话模式，在此之前他们经历了长久的尴尬的沉默，不得不说句话时也显得冷淡而疏离。对那个混乱的夜晚，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路易瞥了那个似乎快要睡着的男孩一眼，暗自揣测那副看似无忧无虑玩世不恭的表情后面藏着多少东西。罗莱•杜凡，二年级。他这么自我介绍。但路易知道那只是冰山一角，又或者，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言。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他稍稍窥视到了他的世界，不见天日，风雨飘摇，盘根错节的秘密有如一棵生长在地下的巨树，枝叶根茎在湿润黑暗的泥土里悄悄地缠绕交织。路易不止一次地听见他在半夜里起来，坐在椅子上反复地把玩自己的枪，将子弹卸下来，装上，再卸下来，再装上。他对此保持沉默，假如说罗莱曾经打开过一扇窗的话，那么他已经把它关上了，说不定还多加了两道锁。
　　“接下来怎么办。”路易听见自己这么问。
　　“什么？”罗莱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视线落到那个金发男孩身上，后者耸耸肩，放下了罐头。“我是说，我们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还有，能不能麻烦你解释下所有事情，关于我父母，那个‘廷嘉’，还有你自己。”
　　罗莱微微侧头，眯起了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他松手把自己摔回床上，对着天花板冷笑了一声：“对不起，西莱斯特先生，恐怕我没有义务那么做。”
　　“是的，你同样没有救我的义务，但是你这么做了。”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毫无预兆地，路易猛地抓起搁在小茶几上的枪，在罗莱反应过来之前用力将他压在床上，冰凉的枪口抵住他的下颔。
　　“你虚伪得让人恶心，罗莱•杜凡。”路易一字一句地说，呼吸里带上了细微的嘶嘶声。
　　罗莱任由他跨骑在自己身上，没有挣扎也不打算挣扎，琥珀灰的眼瞳里滑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讥嘲：“恭喜你，路易，你是第一个用我自己的枪威胁我的人。不过，要我教你开枪吗，免得你误伤自己？”他对着那双愤怒的蓝眼睛大笑起来，“你从来没有想过杀人吧，圣徒。”他一把揪住路易的头发，逼他俯下身来。枪口在喉咙上顶得更紧了，几乎让他呼吸困难，但某种不顾后果的疯狂占据了他，怂恿他激怒面前这个人。“……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罗莱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单词都像是一滴毒液，“该死的虔诚。道貌岸然。伪善。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能拯救世界？又或者因为我和你上过床，所以你——”
　　戛然而止。
　　罗莱喘息着，盯着灰泥涂抹的墙壁，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花了许久才明白自己挨了路易狠狠的一击，那个男孩的力气比他预料的要大，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口腔里充溢着浓郁腥咸的血味。
　　“道歉，罗莱•杜凡，否则我真的会开枪，我发誓。”路易揪住他的衣领，冷冷地说。
　　罗莱没有作声，银灰的眼睛里仍是尖锐的敌意。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把枪夺过来，然后扭断那个男孩的脖子。但为什么要这么做，毫无意义。罗莱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不起。”过了很久，他终于说道，直视着路易的眼睛，“我刚刚说话太过分，原谅我，路易。”
　　短暂的沉默。路易直起身，把枪放回去，跌坐在椅子上。罗莱这才发现他正发着抖，脸上的血色也退得一干二净。“你还好吗？”他问，“你看起来很苍白。”
　　金发男孩虚弱地打了个手势，“我猜死不了，”他说，隔着厚牛仔布外套轻轻按揉自己的左肩。
　　罗莱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路易的动作僵住了，两个男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那是谁？”路易问，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多么没有意义。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是来送苹果馅饼的伊丽莎白姨妈。”罗莱抓起他的S&W，示意路易闪到一边。他关掉了灯，在黑暗里往门边摸去。
　　敲门声仍在继续。
　　黑发男孩深吸了口气，平举起手中的枪，然后一脚踹开了门。
　　* * *
　　女秘书站在上司的办公室门口，第三次抬起手，第三次改变主意。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抬手理了理其实很整齐的发髻，同时觉得自己更像个傻子了。奥菲莉亚•文森从中学时代开始，就一直很为自己干脆俐落的行事风格感到骄傲，但此刻她的果断都躲到苏格兰高地去了，留她在这里徘徊于敲门与不敲门之间。
　　“连文森小姐也不敢进去吗？那我看来要等到下午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女秘书转过身，高跟鞋的鞋跟叩出轻巧的两声。一头蓬乱棕发的年轻人正冲她温和地笑，像极了一个常年被师傅虐待的中世纪文书学徒，又或者，一只松软的浣熊。
　　毒蜘蛛亨利。奥菲利亚差点脱口叫出他的绰号，幸而大脑及时将词语调整成“早上好，马丁莱兹先生。”
　　“亨利，请叫我亨利，文森小姐。”棕发青年露齿一笑，闲适地交抱起双臂，“为什么你总是对我那个拗口的姓氏念念不忘呢，是因为它很有异国气息？”
　　“习惯一时难改，马丁莱——嗯，亨利。”
　　棕发年轻人恰到好处地笑了两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样子完全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可奥菲莉亚感觉到内在的另一个自己正对他大皱眉头。她讨厌，甚至是惧怕这个青年身上野心和权术的气味，温文有礼的外表就像伪装得过分完美的陷阱，会令人毫不生疑，又或者令人倍加警惕。她显然属于后者。
　　她决定逃离现场。
　　“我想我还是等会再来好了，还有整整三份公函没有打呢。”女秘书抱歉地一笑，绕过他走向电梯。擦肩的一瞬间，棕发青年幽幽的一句话，让她戛然止步。
　　“我想也是，让•马尼埃议员那个话痨，一时半会都不会放过杜凡先生。”
　　“你真可怕，马丁莱兹先生。”女秘书回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议员的来访，从理论上来说，是秘密的，但她很怀疑有什么墙是蜘蛛钻不过去的。
　　“喔，别误会，文森小姐。”亨利友好地一笑，“我并没有，也不敢，监视我的上司。但是，在停车场转一圈，回来跟同事聊聊天，再加上一点点合情推理，足以得到正确答案。”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不必这样看着我，文森小姐，我从来不愿意冒犯任何一个姑娘，尤其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亨利愉快地说，茶色的眼睛却像块镜子，冰冷、平板、毫无感情，“替我给杜凡先生传个口信好么，就说他一直关心的那个同学聚会，主角已经差不多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