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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君皇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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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三个月。
刚洗完头发,初夏天气热得慌。随便穿了件单衣,外面披了个掛子,往阁外的山坡上走去。果然,秋千早被谦上这个小霸王给占了。
这孩子……
心里小小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过去。
夏侯谦上虽然尚幼,却心思聪颖,总之不是蠢人。三个月前偷溜出宫被抓后,跪着的他抬头看我那一刹,赤瞳空洞,唯有淡淡的绝望,怎会没明白过来我推去替死的本来不是喜虫,而是他。
打那天后没来我的临水阁好多天,为什么……
他本来在看天空,我离得还有好一段距离,他却突然赤瞳一亮,迅速转头,看见了我。
“静兰!”
他从秋千上面拼命招手,大声喊我的名字,秋千还在晃着,长长乌发随风飘荡,一脸愉悦。
为什么……他会恢复过来?我这样对他,他却依旧每天来找我玩,为什么没有停止与我越来越亲近的脚步?
我一脸无奈,手还是抬起对他回晃了两下,走到了他面前。他一个挺身跳了下来,笑嘻嘻地对着我。只不过过了三个月,竟长得比我高出了些。
这个孩子,莫非真的打不死?怎能坚强至此……
他突然发现什么,伸手过来,我一愣,被他抓起了一缕发丝:
“静兰,怎么头发没有抹干就出来了?”
“这个呀……”
低头看向他抓起的那缕头发,湿漉漉的,捏捏,还挤得出水,背后的单衣一阵湿意……
没办法,那个侍从没了,我也没再提要贴身小侍。
“还有,”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我一抬头,他摸上了我左脸颊,“你好没用,不过没人跟着照顾你三个月,就瘦成了这样。”
他的手刚触碰到我的脸,瞬间肌肤上一阵高温烫意,我迅速弹开,忙道:
“没关系,瘦点人还精神点。”
“胡说八道!”谦上有点生气,一个使劲,拉上我的手就往临水阁走,“回去,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回到阁内,被他按到了凳子上,头发被他蹂躏了起来。
“我说你呀,差不多也该找个手脚稳当的侍从来了。这三个月,因为没人能够好好照顾你,偏偏你又是个生活白痴,害得我差不多都要变成你贴身小侍了。我堂堂一个华王爷,竟要干这等粗下之事……”
“嗯。”
他本来挺粗鲁的,拿起我一团头发猛得就是两擦,慢慢地又缓下手来,轻轻地擦着。
“什么叫‘嗯’?对自己的事要上心,在宫里自己不照顾好自己,谁照顾你?失宠皇子。”
“嗯,知道了,质子大人。”
我的语气漫不经心,他叹了口气,擦完头顶又捧起发尾,细心擦了起来。
“最近你们皇宫里事情还真多呢。”他一如往常地跟我扯起宫里事情。
“哦?”
“青玉大公主前天被抄了公主府,不知道吗?”
摇头:“我跟皇姑姑不熟。”
他撇嘴:“是,你跟谁都不熟。青玉大公主被抄家,好像是因为私吞了皇库拨的修坝银两。”
“这样子。”
“查清青玉大公主这案的,好像还是李宇央。真没看出来,那家伙居然既是将材,还能当权臣……”
我笑:“你不是讨厌他的吗?”
他一脸坦诚:“讨厌归讨厌,实力是实力。”
“你倒是公正。真不明白,宫里这点破事,你那么上心干嘛。”
他的手顿了顿。
“最近有场狩猎大会,你要去吗?”
“你呢?”
“本来以我的身份,放在以前是不可能去的。但是现在快回载泽了,修君陛下想让我多参加点宫廷盛事,大概觉得在我回国时,居然明瀛的大臣们都认不出谁是载泽皇子不好。”
“嗯。我想是这样吧。”
“衣服都湿了,换一件吧。”他熟头熟路地,走去一个大柜子处拿出件单衣,“那你去吗,静兰?”
摇头:“不去,我又不会骑马,更加不懂得如何狩猎,去来作什么?”
谦上走过来,帮我解了单衣带子,脱了下来。我手一伸,他便把干净的单衣套了上来。
“你这个小笨蛋,整天窝在临水阁里,会变得更笨的知道不?出去走走吧,对身体好。”
我穿好单衣,他帮我寄上衣绳。
“哦。”
他抬头,漂亮的赤瞳一眯:“‘哦’就是去还是不去?”
我依旧欲摇头,他却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记得这次去的那个大猎场,平时很少用来进行狩猎游玩之事。好像因为那里有你们明瀛史上一位千古明君的皇坟,就是五百年前开拓了当今明瀛新土疆的那位……尊名是什么来着?”
我身体突然一颤。谦上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静兰,冻着了?”
外面太阳好大,闷热闷热的晒。坐在马车里,车摇摇晃晃地,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大,最后达到鼎沸。
车门被敲了敲。
“恭迎三皇子殿下。”先是正而八经的声音,转而就不客气了,一把掀起我的帘子,阳光下,一张笑眯眯的脸,“静兰,来得真晚,狩猎都开始了。快出来,我带你打上两只小鹿去~”
我爬了出去,一身沉重。
今天是个大晴天,符在也就比平时更加意气风发,混身上下光采炫目。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翻,我正了正冠盔,抬头,忽而发现他眼里一抹深思。
“怎么了?”我问。
他重新微笑:“没什么。我送给你的盔甲,很合身呢。”
“还好。”我随口一答。
他挥了挥手,让我的马夫把马从车上卸下来,牵去一边。我往四周看了眼,守军很多,列在不远处。皇族的人都没见着,只几个老将军还坐在营子那。
他也先探视了一番,确定没人注意我们,俯下身来,凑到我耳边:
“你真不错。先让我的军队假装山贼,袭击八王军队,夺了大公主给的十箱黄金军资;然后让我放出风声,说苦查被盗黄金无果,先请求皇上再拨黄金给堤坝,佯装精力集中在了修坝之事上。果然,大公主以为没查到她身上,再次出手。嘿嘿,抓个正着。”
我扶了扶手上的护套,觉得自己真不是个打猎的料。
“嗯。”
他又凑近几分,脸上那个表情,不知道算是佩服,还是说算诡异:
“我以为这计叫‘请君入瓮’,结果你却说是‘声东击西’,总共有两个‘瓮’。那就是说我用一个‘瓮’拿下那个‘东’,就是为了要擒下‘西’喽?按你的话,选了今天这个清德大猎场,此处地形三面峭壁,仅一峡谷为进出道。正是你要求的擒王理想之地吧。”
听得漫不经心,到此却一惊,迅速抬头,压下声音道:
“你是说擒下八王的计划,是放在了今天?就是这场狩猎?”
“没错。”
几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我心里紧张起来,往四下一看那些守兵,果真服饰什么的,没觉得跟平时守在皇宫里的有何差别:
“……我听说今天的狩猎,是宫廷盛事。那是指皇族全部人都来了?”
他还是点头,顿了顿,道:“没错。皇上太子三位皇子加上你,全部来齐。他们现在已经进到森林里打量去了。”
我眼睁了睁,略瞪他一眼。按住气息,心里思量道:我给符在关于八王的吩咐,现在想想实在含糊了。因为虽然抓了青玉大公主,但是她对这个比她小二十岁的弟弟十分痴心,偏偏又不能对她严刑铐打。只能定个偷金罪状,反叛之罪,要等到强擒八王后,在他们两个中间使用心理战,才能一石二鸟。
于是让他找个三面封死,仅一道进出口的地方,把皇族的人都放在里面当诱惑,让八王失去戒心,弄进去扑杀了便是。如何用兵最为神速,相信参加过天界大战的符在完全有把握自己衡量,便懒得再说更多。没想到……
符在眯起眼笑了笑:“正如你所料,颇会用兵的八王也会犯了兵家大忌,爬进了这第二个“瓮”里。你的方法,真是既简单却最致命……”
“可是,”我打断他,脸阴了下来,“我记得,皇族狩猎,守军向来都是宫廷彪骑。你们李家,有谁担当了彪骑将军吗?”
符在对我这番话有点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没有。”
我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想也没有。修君那人小心谨慎,给了你们家天下一半的兵权,把你们抬得高高的。但也一定会防着你们,不可能把近身亲卫军给你们。”
我直视他,毫不犹豫:“今天的扑杀,就此打住。”
转身,欲上马车。里面华小王爷睡惺着嘴脸,爬了出来。乌发些许凌乱,一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静兰,到了也不唤我一声……怎么了?”
他看看我脸上不好的气色,又看了看符在。
我推他回车上:“回去了,谦上。”
“为什么?”
“对呀,为什么?”符在也在后面嚷道。
我挡着谦上,不让他下车,转身,眼神沉了下来。
“今天的狩猎,我跟华小王爷就不奉陪了。”
符在瞅起眉头:“你是怕彪骑不是我直管,你们的安全不得当是不?没关第,彪骑也很听话。”
我摇头,只继续要华小王爷坐回去,转身还喊回那个牵了马走的侍从,让他把马牵回来。
就算是符在直管彪骑也不行,执行这项任务的必须是我见到的那支李家军。
我下陷阱,从来是不介意铤而走险的。但……如果没擒到八王怎么办?逼得狗急跳墙,八王抓了皇子当人质怎么办?因为这个“瓮”里的最佳诱饵,是那个皇上跟……里面,有一个会是他……
……所以……让他们当诱饵可以,但是总之……一定……不能出任何岔子……我不会冒这个危险的,绝对不会……
我推着谦上:“快,坐回去。”
谦上不愿,人往车外挤:“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要,我要去清君皇坟看看,好不容易才有机会看到……”
看他不听话,我有点生气:“不就是一个坟墓吗?”顿了顿,还是说了,“有什么好看的?”
谦上转身,一双美丽的红瞳看着我,很是认真:
“清君皇坟前有个藏书殿,里面有部《清君传》,是清君从即位起到十年后英年早逝为止,亲笔书写的十卷密传。虽然现在下了死令,谁都不能亲阅那部《清君传》,但是里面关于一征天下六年间的史记,仿了清君笔迹,由当年为他完成天下大业的夏之寐元帅亲自手刻在了石碑上。那个石碑就立在藏书殿前。回到载泽后何时能再来根本不知,那是人间奇瑰……”
谦上看着我,红瞳里闪着执着的光芒:
“我想看,静兰,我一定要看。”
今天天气很是闷热,独自一人坐在车子里,出了不少汗。
“静兰,到了。”
车子一停,谦上在车外喊道。
我心情瞬间莫名绷紧,人进入戒敌状态……却又失笑……
作什么?被打了就总警惕着……明明……人都已经不在了……
伸手揭开车帘,下了车。发现说是皇坟,却不寂零,人气不少。
谦上跳下马走到了我身边,与我一起看着立在巨大石碑前的那人。
“没想到太子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嗯。”
我们的车马停得比较远,是日氏的随侍先发现我们的,连带皇坟四周一呼拉守兵,跪了下来。
“三皇子殿下吉祥。”
“见过李将军。”声音明显高涨不少。
顺着看到谦上,守兵有点不认得,倒是那几个宫廷随侍,相视一眼,带头喊道:
“见过华王爷。”
谦上表情木麻,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日氏好久没见,前几次碰面皆在宴会,没仔细看。
今日他站在石碑前,黑黝的皮肤越发显得强健,一头红发整齐束入头盔里,满身暗红甲袍,细长如女子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石碑,周围人向我们行礼也仿若不知,读得入了迷。
“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跟李将军来了。”
随从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他才立即回神,看了过来。
那双黑漆的眼睛里,竟然没有神采。只是看过来,慢慢地,认出我们,两眼才聚起了神,对我们不是很屑顾,点了点头。
“三弟,李将军……”看了眼谦上,“华王爷,你们也来看皇坟?”
谦上往我身后站了站,我没动,由着他。符在上前一步,微笑鞠躬:
“是的,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想来看看清君陛下的皇坟,臣下带为引路。没想到与太子殿下不谋而合了呢。”
日氏本来是一副不想搭理的表情,可看到说话的是李宇央,人还是不知不觉中恭敬了起来。
“是的,李将军。”转头,手指抚上了石碑,“祖皇清君陛下仍世间难得的圣主,他的一生,充满神秘,却又天人般的强大。谁不想追寻他的足迹,朝那绝对强大的境界更近一步呢?”
我眯起眼,静静凝着日氏看石碑的那种孤寂又爱怜的眼神。
谦上在后面推了推我,我的视线从日氏脸上收回,转头看他。
“失……三皇子殿下,我们也快点去看那石碑吧。”
他不敢在众人面前与我打闹,叫我“失宠皇子”。
我点了点头,朝日氏鞠了一躬:“那,太子,允我们也上前拜阅一二。”
日氏看着石碑的视线压根懒得转过来,听了我的话他一个转身,朝另一边他们的马匹走去。
“李将军,我先走一步,去西边再打会猎。”
符在看了我一眼:“恭送太子殿下。”
日氏走后,我们三人来到石碑前。
石碑宽宏气大,雕刻者的手法精深,显而易见;与之成相对比的是,被刻字体却毫不嚣张,亦不气势磅礴,它所蕴涵的,是一种内敛秀美。
我的手握了握。
“安王朝二十三年九月,顺应天命,我朝起兵,欲收天下集一体;
先历九月,所向批靡,兵戎相见 ,龙血玄黄 ;
折冲尊俎 ,纵横捭合,联众攻寡,个个击破;
四方小国,涌投我朝,臣服于己,进贡示和……
安王朝二十四年十一月,桂朝灭……”
谦上看得入了神,就连应该早知道发生过什么事的光之子符在,也读得认真起来。
……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也陷入了他五百年前的笔下,随着一字一句,当年的事情迅速从眼前一掠而过。每每正是情合意浓时,下刻偏又最伤心。
合上双眼,我不想看了。一切,都是我亲手造成的。连后悔的资格,我都是没有的。
此时却突然从我们背后传来一声大喊。
“李将军!八王爷反叛突袭了父皇的营地!!!”
我们三个迅速转身,日氏策马冲了回来,他后面一阵兵器打斗,叛军早杀到了太子处。
我转眸,晲了符在一眼。
符在尴尬地笑了笑:“还以为看完皇坟,八王爷也被彪骑收拾得差不多了呢。”
我才不管:“自己捅的娄子,自己收拾去。”
“是是是。你们两个,先到藏书殿坐会吧。”
边说,符在已快步两下跳了上马,带着皇坟的守兵,腰间长剑出鞘,迎叛军而上。谦上拉着我跑到殿门口,我回头一看。很是一番血腥,局势已被符在控制。
光之子本非战神,我与轩辕的天界大战却把所有神与神器卷入其中。看着在那起手三人头颅下,被溅一身血红的符在……
光之子的圣洁无瑕,莫不是在那时被染得一身血腥的。
突然我步子打住,谦上着急吼道:“静兰,快进来!”
我却再也不肯多挪一步,眼睛死死盯着那边,而那边也两方停了下来,局面僵住。
八王爷出现,领着更多的士兵,以及被困绑着,全身伤痕的三个皇子。
跟在符在后面作战的日氏亦一脸受惊,那些皇子弟弟,平时在所有人心中,都是高贵的存在,难以想象会被如此不堪对待。
“李宇央!你居然敢下计阴本王!!!”
满络子胡腮的八王爷此时身上已经挂了七八道彩,狼狈不堪,完全是受伤的熊,朝着符在怒吼。符在对他却并不是很在意,反而回头,看向我,那个眼神,在说抱歉。
抱歉,把你的人弄坏了。
我呶了呶唇,最终没说什么。转身,拉着谦上,进了藏书殿。
进了殿里,里面的史官早被外面的打斗吓得缩在了一旁,哪还管我们两个“不得入内”的入侵者。
谦上看了那满架子书轴,竟然一碌脑把外面的情况忘得干干净净,兴致勃勃地对着那些书上下哈拉,这本摸摸,那本看看。
“不知道那部《清君传》藏在哪?”
我随口刚想说不知,突然背后大门被一脚踹开,又一脚踹上。
符在夺下了那三人,带着日氏闯了进来。
司哲额头上很大个肿块,月歌嘴角被刮出三道血痕,悠野惨点,一拐一拐地,半摔着坐下,腿好像折了。
三个人却都没哭,脸上也没太多痛苦表情。夜纣王族的坚韧吗?
我走过去,符在转身却先冲向缩在一旁打抖的史官。
“像这种圣君皇坟,应该都有密道吧?说!在哪?!”
史官被不再优雅,气势汹汹的李四将军吓得更加哆嗦,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殿外打斗声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一手按上了符在的肩膀,虽然额头受了重创,司哲脸上并没有太多受惊神情:
“李四,先冷静下来。”
符在激动情绪略略一缓,看了眼司哲,却转向了我。气息不再雄稳,一丝虚弱混杂。
“静兰,乌云聚了起来,快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