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流夭

23、龙蛇之地

　　不管如何，浩瀚三界，人总是渺小的。别说宋府死了几十人，别说武林大会没开成，就算是沭国西北三洲上月被蛮夷铁骑踏平了又如何。
　　揪心是别人的痛苦，哭嚎也只是他人的发泄。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会有被理解的一天。它的影响也不过就是石子落入了激流之中，带起烟火般促短的飞溅和震荡。片刻之后，沉到水底，无人问津，而流水依旧东流。
　　长郡便是如此。撤了武林中人，死了武林中人，它依旧辉煌如昨日。人头攒簇，喝道扑面。抹灭一切已经发生的或是还未发生的大事。
　　带着蔓草不适宜在城中住店，便在鹚湖上租了艘游船。亦洛在城中兜了一圈打探了点消息。宋府的老爷因上次事端，举家去了外省修养。府中只剩几个老仆打理常务。官府方面冷淡的很，掌握的消息怕是还不及百姓传言的齐全。
　　亦洛怕蔓草有危险，不做多留，早早回了游船。船上无趣，与蔓草对弈，竟发现他棋技颇高，几次将自己逼的不得进退。不由感叹。
　　蔓草问亦洛可查到些有用的。亦洛摇摇头。见蔓草一脸惋惜。道：“晚上去趟外郊，我不放心你一人在这里。你同我一道去。”
　　蔓草点头称好。

　　圆月当空，照的郊野白晃晃一片。蔓草应了亦洛要求，换上一套寻常人家穿的灰白相间短衫长裤，头发简单的束在脑后。从城中出来已有两刻，曲曲折折拐了几道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荒凉，路也越来越不好走。地上坑坑洼洼，趑趄高低。蔓草只觉步履不稳，各种夜枭怪叫，野狼哀嚎，让蔓草起了一身疙瘩，缩头缩脑的四下提防。再看前方的亦洛，不紧不慢，一副闲来漫步赏夜的姿态。蔓草见自己落下不少，赶忙急步跟上。在身后探头道：“我们这是去干嘛啊？”
　　“找线索啊？”
　　“可是这里都没人，而且现在是子夜了。”
　　“子夜才好查啊，至于人么……这里不就有很多？”
　　亦洛突然收住脚步，指着前方道。身后的蔓草不防，狠狠撞在亦洛背上。鼻子一记痛，蔓草边揉边往亦洛指的方向看去，不看倒好，这一看，渗了一背的汗，恨不得刚一撞，撞的重些，昏过去算了。
　　亦洛指的地方，百余个坟堆拔地突起，破败的白纸鬼灯幽幽的在月下飘荡。

　　四

　　“这里是坟地！”蔓草不敢大声讲话，就尽量一字一句说清楚。
　　“当然是坟地，不然还能是菜园？”亦洛感觉背上的衣服被人抓住了。
　　“那……来这里干嘛啊？”蔓草不觉又向亦洛挨近了些。
　　亦洛不理他，直接穿过几座坟堆往里走去。蔓草不想再上前，可又不想松开抓着亦洛的手，只好提心吊胆地被带了进去。

　　“就是这个。”
　　这个坟很新，坟前还有纸钱烧留下的余灰。墓碑刻文在月光下依稀可辨，不过蔓草不想凑近去看。亦洛不知从哪里拿来两个铁铲，一个递到蔓草面前道：“挖吧。”
　　“什、么？”蔓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说来调查，半夜三更带他出来，跑了老远居然是来掘人家的坟头。
　　亦洛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铲起黄土来。
　　蔓草见他神情严肃，想这必不是闹着玩的。心中认了，可手脚不听使唤，如何也动不起来。又听亦洛道：“你最好动一动，不然底下会伸出死人手，抓住你的脚。”
　　蔓草一听，又一想象，心中害怕霎时入了骨。手脚依旧不听使唤，不过这次到是不听使唤地自己铲起土来，想停也停不下。
　　不过一刻，铲子触土发出一闷响，亦洛放下铁铲，弯身一下一下拂去碎土，一口檀木棺材露了出来。蔓草大气不敢出，甩了手中铁铲，一步跃到亦洛身边。
　　亦洛五指分开，轻轻按上棺盖，未见他动作，只听几声撕响，棺面竟裂成了几块。
　　蔓草一手按上亦洛的肩，一手遮住了眼，哆嗦道：“你，你怎么可以，将人家的棺材弄破了！”
　　未听见亦洛作声，蔓草搭在亦洛肩上的手试探的拍了拍。
　　“别拍了，我在的。”
　　蔓草就蹲着的姿势，慢慢挪到亦洛身后才放下遮在眼睛上的手。专注的看着亦洛的后背道：“你到底在干嘛？”
　　亦洛吁了口长气道：“这人是宋府死者之一，我在检查伤口。”
　　亦洛翻弄一阵后，心中有了底。起身回头看蔓草，蔓草捂着脸站起来，却辨不了方向，不知往那边转。犹豫之际，觉得被人揽住，温暖一下子聚拢过来。身体靠到了个地方，那个地方听得见心跳。
　　蔓草放开手，竟发现自己被亦洛揽进了怀里。顾不着害怕，挣扎起来。而那双禁锢自己的精瘦双臂却纹丝不动。
　　蔓草几乎是被半拖着出了坟场。一出坟场，亦洛便放开了他，一言不发的往前走去。蔓草红了脸跟在后头，脑子转不起来。吹了一会冷风，方才清醒过来。
　　“查到什么了没？”
　　“的确很像束楚做的。”
　　一问一答，打破了尴尬，却也恼了蔓草。
　　“肯定不会是束楚做的，他才不会杀人呢。”
　　亦洛觉得好笑，束楚不会杀人？束楚绝对是自己见过的人里面血腥味道最重的。死在他手上的人，便是再造几个这样的坟场也埋不过来。

　　亦洛一生都是个看故事的人，看别人的故事。看别人在故事里头崎岖波折。
　　那年，亦洛为躲个难缠的人，上山当起了山贼，山寨论功行赏，谁抢的东西多，谁的奖赏就多。一次打劫新任知府的行动，亦洛在树上睡过了头，到达目标地点的时候钱财早被洗劫一空。亦洛耳尖，听得远处草丛之内有细微人气声。拨开竟是一个妙龄女子。劫不到财，干脆劫个人回去。只是为了换顿晚饭吃的单纯愿望，竟铸就了一段执著的姻缘。也由此见证了一个山寨老大跟知府千金上演的俗套故事。
　　悲欢离合，几经起伏，知府千金被带了回去，又跑回山寨，又带了回去，又跑了回来。来回跑了几次，跑大了肚子。知府忍无可忍，要参军带了百余个官兵上山围剿，亦洛高兴的混进里头参加这最后一战，心中跟自己打赌哪方会赢。结果让他意外。哪方都没赢。原因是跑出一少年。冷傲凌厉地让人离不开眼。迅猛如他肩头的苍鹰，锋利如他手中的长剑，
　　袖袍随他的动作起舞，顿时残肢乱飞，鲜血喷薄，无数哀嚎刺穿密枝，没入苍穹。举手抬足之间，尸横遍野。剩下的人如同见了嗜血夜叉，疯似的逃窜下山。
　　寨主在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身首异处，千金挺着肚子跑出门，抱着自己爱人的头颅恸哭。少年来到女子面前，用那柄玉色的剑刺穿了她的喉咙。

　　亦洛叹惜难得牵根红线就被不明不白的剪了。
　　那是亦洛跟束楚第一次照面。
　　亦洛问他为什么杀那些人，束楚给的回答竟是心情不爽。
　　亦洛问他为什么杀那怀胎女人，束楚的回答竟是哭的太吵。
　　束楚也问他这般厉害，做什么跑去当山贼，亦洛回答说人生太无聊。
　　后来亦洛才知道束楚是魔教教主，狂傲而冷血。
　　后来束楚才知道亦洛是逍遥邪君，阴险而无情。

　　八九年前的事，想起来恍如昨日。亦洛看看蔓草，束楚竟然为他收敛了性子，又觉恍如隔世。
　　“束楚怎么不会杀人，他若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所杀。”亦洛正色道。
　　“杀人犯法。”蔓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另一番滋味，出门这段时间，他也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想原先想的那般安定。
　　“江湖就是强者生存的地方……你以后会明白。”
　　话到这里为止，之后两人都没开过口。

　　昨夜折腾到丑时末，直到第二日午时，蔓草才迷迷糊糊从床上塌起来。拉起细竹帘，推开窗子，满目碧绿湖水，远处隐约几点小舟。
　　蔓草走到船头，想吹吹和煦的清风，醒醒脑袋。只见亦洛早已站在那里，衣袂曼舞，与天水浑然一色，仿佛有着永世挥洒不尽的绝色风华。
　　亦洛回头，手中端着一盘五色水晶糕。亦洛拿了一块递给蔓草。蔓草接了塞进嘴里，连声夸好味道。
　　亦洛每次见他高兴总忍不住戏弄一番，道：“哎呀，你拿着，我突然想起昨晚验尸回来忘了洗手，我去洗下。”
　　蔓草脸色一青，对着湖面，连连作呕。却见湖水异常湍急，抬头才发现这哪是鹚湖。
　　亦洛上前拍拍蔓草的背，笑道：“开玩笑的。我们现在沿永乐江而下，去趟瀛川。”

　　出过门的都知道瀛川是个出了名的欲望地儿，这里有最复杂的三教九流，最大的赌坊妓院，贩卖人口，雇用杀手，走私枉法，在这里都成了可能。这里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暴徒、流民的聚集地，朝廷束手无策，只要瀛川的人不扩大势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了便不在这里设官府，让它自身自灭。看似群龙无首，不过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其实有个组织一直在操纵着这个罪恶小城。
　　蔓草踏上码头，便觉异样。人头涌动，却不似一般码头般忙碌，多是六七人聚在一伙，也不见有事可做。那些人各个魁梧强壮又面容不善，蔓草觉得随便过来一个就能拎起自己扔进江里。
　　亦洛在身后推了一把，示意他往前走。
　　一个绝色清颜，一个明眸秀雅。怎能不引来一阵戏谑。露骨字眼不堪入耳。
　　蔓草紧张的碰碰身边的亦洛。
　　亦洛镇定道：“当犬吠。”
　　蔓草一惊。这话说的响亮，怕是给那些人听去了。
　　果不其然，几人围上前。
　　“牙尖嘴利，信不信待会大爷让你哭着求饶？”说话人眼中透着浓浓的欲望，语气甚是轻浮。
　　其他人一阵起哄。蔓草没听出其间下流意思，心道：要打架了。
　　“唉呦——”突然一记呻吟从蔓草身后传来。回头只见亦洛的两指扣住了一人的手腕，而那人的手里自己的屁股不到一拳远。蔓草顿时涨红了脸，退到一边。
　　“这手不干不净，看来是不想要了。”亦洛眼里透着浓浓杀意。
　　众人见他扣住了其门脉，不敢妄动。威胁道：“放了他，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你们以为我又是什么人？……蔓草，闭上眼睛。”亦洛一笑，倾城。
　　蔓草合上眼，亦洛瞬间握住那人胳膊，往后甩去，力道极大，那人直接飞向十丈之外的泥墙，还未撞到墙上，亦洛流袖一挥，身边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桩破地而出，飞向那人。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只听那人一声惨叫便被钉死在墙上。大片鲜血顺着墙壁流下，流过那双悬空的脚，淌到地上。
　　亦洛揽过蔓草肩头，道：“走了，别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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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瀛川的码头从未如此安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