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60章 鬻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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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
此时，一只鼓腹圆口的四足青铜巨鼎，已经架在楚宫大殿之前，下架柴薪，熊熊赤焰舔舐鼎腹。巨鼎内，油汁翻腾泼溅，热浪滚滚，已是沸腾至极。
楚王居高临下地问：“蔡侯，你可知罪？”
姬季立在殿中，鄙夷冷笑道：“蛮夷。”
楚王挑眉微笑，语带揶揄：“我们楚国的确是蛮夷出身，想来蔡国一定是文韬武略都十分出色，胜过楚国不少了？”
姬季有些赧颜：“楚国自然是强国，只不过，不懂仁义之道！”
楚王有心逗他，问：“如果不懂？”
姬季愤然：“大丈夫不拘小节，寡人的确有错在先，却没有损害社稷和百姓利益。寡人自问，从没有得罪过楚国。息侯用心不仁，设计陷害寡人也就罢了，却害得蔡国损兵折将！这是大错！而楚君您，不但不怪息侯公报私仇，反而联合息国袭击蔡国，还夺我城池，俘我士卒。敢问楚王，这算得上仁义吗？”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铿锵有力。
楚王微微一笑：“你没得罪过楚国，本王便不能伐你了？你们中原诸侯喜欢自诩饱读诗书，“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总知道。你对息夫人无礼，便是无礼于息国，岂能无罪？本王也是看不下去，替息侯打个抱不平而已。”
姬季无言，只是冷笑道：“若是息国伐蔡，寡人无话可说。如今被楚国所获，寡人却是不服。”
楚王毫不在意道：“服不服都无妨，反正一会儿就要烹了。”他知道有的诸侯国君在杀人之前，也要引经据典地论证一番，才肯动手。他可不是。
姬季脸色变幻，更加败晦，片刻之后怆然大笑：“也好！鼎乃祭祀神器，能从鼎而死，倒也匹配国君身份！只可惜，死前不能见息夫人一面，甚是遗憾！”
还挺多情，有些骨气。
楚王唇边泛起笑意。他突然觉得，这个姬季，也许不一定非杀不可。
其实，他除了看不惯姬季，也仅仅是觉得既然对方被俘，就顺路带了回来；既然带回来，总不能无缘无故放回去；又不能当做贵宾供养起来——只好杀了。
本来么，蛮夷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如同他现在决定不杀姬季，也是不讲道理的。
但他决定再逗一逗他，好比狸奴捉了硕鼠，总是喜欢先耍一耍，不然少了许多乐趣。
于是便命令侍卫：“再添几捆柴薪。”又故意冷了脸，对姬季道，“蔡侯请赴鼎吧！若有什么遗言，不妨说出来，本王会命人替你转达。”
“荆蛮竖子！仗势欺人而已！”姬季面色灰白，紧咬牙关，说出的却是：“寡人以蔡国先祖之名诅咒你，诅咒你的寿数比我更短！”
楚王忍不住笑了。他就爱看这些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恼羞成怒的样子。这才是真面目，不是吗？
何况，这个姬季还算个人物，他越发欣赏起来。
但姬季的下一句话，蓦然触到了他的逆鳞：“有朝一日，楚国必亡于他国铁蹄之下！”
楚王脸上的笑意凝滞，眯起眼睛，双眸骤然敛聚光芒，现出噬人的森然。
姬季看见他的变化，自觉畅快不已，狂声大笑。
楚王容色森冷，下令：“拖出去烹了！”
侍卫一拥而上，用麻绳将姬季缚了，推到鼎边。
姬季仍在大笑，望天高呼：“祯公主，寡人今日之惨死，能抵销你心中之恨乎？”
楚王纳闷，匪夷所思地摇头：“死到临头，还惦记着别人的女人！”
“左司马大人、鬻拳大夫求见！”宫人大声报曰。
子文早已领着鬻拳匆匆奔进来。一见蔡侯已经被推到鼎边，就要坠入翻滚的油浪之中，两人立即喝止。
两人都是楚王身边的肱股重臣，侍卫便住了手。
两人进了大殿便跪下，纳头便拜。鬻拳大声道：“大王切勿莽撞行事，此事宜三思啊！”
子文道：“大王，请恕臣擅自请来了鬻拳大夫。大王若生气，就请治臣的罪吧。”
楚王道：“治什么罪？都起来吧。”
鬻拳也是楚国王室后裔，若论起来，还算是楚王的同族伯叔。鬻拳年高德劭，忠心耿耿，耿直不阿，楚王向来对他尊敬有加，便离席亲自扶起他道：“鬻伯突然觐见，必定有紧要事务。都不是外人，请直言。”
“臣斗胆多嘴，大王，蔡侯不能杀啊。”鬻拳殷殷道。
子文也附和：“对对，不能杀。大王三思！”
楚王蹙眉道：“本王今日偏要杀他！”
鬻拳重新跪下磕头，花白的头发显得苍老衰弱：“如今蔡侯是阶下之囚，大王杀他易如反掌。但是，如果蔡侯一死，蔡国必乱，中原诸侯也恐怕会对大王诸多诟病，欲观中国之政恐难矣。”
“诟病就诟病吧。楚国几百年，还被诟病得少吗？”楚王不屑地冷笑，尤显桀骜。他想起楚国先祖被分派到庭院中看守庭燎，周天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楚国蛮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鬻拳不顾体衰，再拜：“若杀了蔡侯，落下口实，引得列国结盟，共同讨伐楚国，得不偿失啊大王！”
楚王口气淡淡：“列国还没有那个胆量和国力。杀蔡侯，本来是息侯之请求，寡人只是帮忙而已。他们要伐，也是该伐息。再者，难道本王不杀他，列国就不讨伐楚国了吗？”
鬻拳语塞，只好道：“大王有志于天下，但是不可操之过急。远交近攻，方为良策。若用蔡侯来祭鼎，未免让天下觉得楚国不仁，将来楚国如何与友邦结盟？为今之计，不如放了蔡侯，并与蔡国结盟，既可让天下称颂大王的仁德大度，又可以借助蔡国牵制别国，一举两得。”
有道理。
楚王本想点头，刚才姬季的那句诅咒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诅咒楚国必灭亡于他国之下！”
人的寿数如何，他相信天命，从不在意。也不是姬季一句话能左右的。反正姬季一定是会死在他前头。
但是诅咒楚国，诅咒列祖列宗辛苦维系的社稷，诅咒先王用生命换来的铁血山河，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
要破这个诅咒，最快的法子便是立即杀了蔡侯姬季。
楚王便冷笑道：“若是本王非要杀他不可呢？”
鬻拳气急攻心，咳嗽不止，险些窒息。
鬻拳毕竟是宗室遗老，可说是看着楚王长大的，楚王一向敬重。见他衰弱如此，心中不忍，便亲自搀扶鬻拳：“鬻伯珍重，切莫动气。回去好好修养身子吧。”
“大王爱护老臣，老臣却不能劝服大王，实在愧对先王！”鬻拳渐渐喘息平定，哀叹道，“老臣无能！老臣宁愿与大王同归于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王误入歧路，被天下诸侯唾弃！”
言讫，他“唰”地抽出楚王佩剑，架在楚王颈上。
众侍卫皆是大惊失色，要抢上前来。子文更是大惊失色，大叫：“鬻拳大夫不可鲁莽！那是大王啊！您疯了吗？！赶快放下剑！”
鬻拳不理他。子文自己也是卸了剑才入殿了，急中生智，挺身过去挡在楚王面前，还把颈项往剑身上靠得更近些，这样万一鬻拳失手，还有他的脖子替楚王挡挡剑：“要杀就杀我，别动大王！”
话还没说完，子文就被楚王一把推开：“添什么乱？”
子文又要扑上去，楚王一瞪眼：“滚远点。”
子文心急如焚，但见楚王神闲气定，完全不需要别人管闲事的模样，只好委屈道：“是。”便待在旁边，紧紧盯牢鬻拳，不敢动。
楚王瞥一眼自己颈上的剑，挑一挑眉，戏谑道：“鬻伯，年纪越大，胆子也越大了嘛！有本事你就下手，来，把本王杀了，也算你能干。本王把王位让给你。你就能名垂青史了。”
鬻拳本来脾气耿直，被他这番话气得吹胡子。
楚王笑了笑，瞥见那辟邪宝剑，分明离颈项还很远，鬻拳执剑的手犹在微微发抖，姿势甚是吃力笨拙。而鬻拳白发散乱，老眼含泪，满目痛心之情，双腿已有些站立不稳。
楚王忍不住心中一软。一把病弱的老骨头，剑都拿不稳，竟然拿剑指着他这个身经百战的骁勇君王，要同归于尽，拿的还是他的剑，也是拼了老命。
或许自己此举的确鲁莽了些。
楚王叹了口气：“老先生，你又何必如此？”突然便将辟邪宝剑轻易夺了，收入鞘中。
鬻拳失去恃仗，不知所措，僵立当场。
楚王怜悯地拍拍鬻拳的肩，侧首对他微微一笑，“你的谏议也有些道理。本王听你的便是。”
“大王此言当真？”
楚王已回到王座，命令：“撤鼎。”
姬季被人架了下来。
楚王带着某种恶作剧的微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蔡侯受惊了。本王与你开个玩笑，请不要见怪。请移步歇息。”
姬季从鬼门关绕回来，嘘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真的不杀？”
楚王露出一口白牙：“蔡侯不信？”
姬季反应过来，连忙称谢：“多谢楚王宽宥”。一时有些腿软，寺人便扶着他往宫外的宾馆去了。
鬻拳和子文见状，扑通跪倒在地：“大王从善如流，实乃楚之大幸，民之大幸！臣僭越无礼，请大王赐罪，以儆效尤！”
楚王笑了笑，道：“言重了！你们都是一片赤胆忠心。本王不怪你们。行了行了，起来罢。”
“多谢大王。”子文拍拍衣裳就站起来了，自觉没什么不妥。
鬻拳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起身之后红着眼睛道：“大王高器雅量，老臣却不敢自赦！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唯有谢罪才对得起大王之恩！”
话音甫落，鬻拳拔出旁侧侍卫的佩剑，
楚王以为他要自刎，遽然变色，大喝：“住手！”这个鬻伯，剑术不行，倒是惯会拔别人的佩剑！
鬻拳拼尽全力大呼：“为人臣者，若无礼于君王者，有如此足！”
寒光一闪，鬻拳将自己的一只足斩下，喀嚓应声而落，白骨森森，鲜血喷涌，溅了一潭血泊，鬻拳痛得倒地，发抖喘息。
众皆惊哗，乱成一团。
楚王惊痛不已，快步飞身上前，亲自扶起鬻拳，高声喝令：“速传太医令！”一面咬牙切齿道：“老匹夫！你这是何苦？是要折煞本王吗？”
鬻拳衰老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微笑，眼中有欣慰：“老臣惭愧……”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60章 鬻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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