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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海棠花妖【4】有恩和顺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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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有恩和顺眼
欧阳明日不清楚自己对暮花酒的感情。
因为自十二岁那年暮花酒从天山离开要回太白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的感情也再也没有机会弄清楚。就像没□□的花,永远停止在了春天到来的前一个夜晚。
花瓣永远不会再张开。
花也永远不知道自己距离春天到底还有多远。
欧阳明日不知道自己何日能再见到暮花酒。
欧阳明日又梦到了暮花酒。
他还梦到了师父。
来到太白山前,欧阳明日身上的几处旧伤便已经开始反复,上山后更是猖獗,不得不先暂歇在一间荒野破庙中。
这个庙宇十分古怪,祠堂前不平整通路却种了三排海棠。
这些海棠很奇怪。
现下虽然已过三月,但山上仍然白雪覆盖——山下的海棠不过也才将开未开,山上高寒下的这些海棠却已经争妍斗艳,与飞雪冰川共存,妖美动人。
花很红,红的似染了血,要滴下来血。
花后祠堂里浸满了血。
欧阳明日推开祠堂木门的一刹,心底陡沉。
扑面每一寸的尘埃里都沾满了陈年的血沫。
他走进门里,仰着头细细看过整间屋子里壁上、梁上的已经黯淡了却依旧生动着的飞天群仙,仿佛就看到了这庙宇里曾经的碧色辉煌。
也看到了这庙宇里曾经发生过的发指的杀戮。
——就在十年前,在这座破败的庙宇里,有超过五十人惨死于此。
——根据这些残留的血迹,欧阳明日可以确定是十年前。可以确定超过了五十人。
——十年前欧阳明日十五岁。十五岁的欧阳明日来到了太白山。
太白山地势险峻,荒无人迹,欧阳明日不明白会是什么样的人会来到这里会进行一场这样的厮杀。
但他毫无精力思考,甚至是回忆。
因为他很累,身体累,心也累。
他呕出了一口血。
少年吐血,年月无长。
欧阳明日已经不是少年了,也不是第一次吐血了。
但他知道自己的年月确实不长了。
所以在祠堂内运功自理后,他睡了过去。睡之前并没有拴马。
一是他知道自己的马不会乱跑。二是他想如果自己就这般一睡不醒了,马也可以自谋生路,不至于活活饿死在木桩前。
欧阳明日不怕死,他甚至随时准备死。
他睡入了祠堂里的一道暗门后——那里应该原是过去的看守居所,桌椅床铺门窗一应俱全,只是门窗具被钉死,黑洞洞里尘土堆积如山,破败不堪。
欧阳明日生活极其考究,一掷千金,但在非常时期也并不胡乱讲究。他只略微清理了一下床铺,便躺了下去,安然自若,和衣入眠。
在入睡之前,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分别在祠堂内外各设了一道机关阵法。
第二件是将自己的马留在了门外。
第三件是闭气凝息。
他睡的极沉,睡的极深,也睡的及其小心。
他将全身气脉暂封,即使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来了也不会察觉到这里有人。而他的双手平稳叠放在胸腹之间,一旦有人来犯,他便可一击制人。
他并不怕被人擒住双手,因为没有人可以擒住他的一根手指。
他以一指便可直接索其性命。
更何况,他相信没有几个人可以进来。
——赛华佗的阵法,天下无双,无人可敌。
他不怕死,只是不怕天命,是全然信赖自己的一切选择。
天下人没人可以杀的了赛华佗。
他只能接受自己杀死自己。
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让他死去。
他就是在这时做了那个梦。
梦里师父略微粗糙的大手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把着他尚娇嫩的小手一点点划过星空,指认着天上一颗又一颗的星子。
师父隐居天山多年,一日于山溪间寻药时发现了被父母丢弃的他。又瞧他奇具天资,便自此将他收养为徒,以承衣钵。
记忆中,师父不仅武学造诣极高,更精通医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一不知,是个罕见的通才。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师父便是几十年前名震天下的武林三大奇人之一的边无忆。
他退隐天山,化名为边疆老人。收了唯一的徒弟,欧阳明日。
天山上一个又一个安然也寂寥的日子里,欧阳明日便是在边疆的一日日教导下寂静成长。他的性格便也一日日像浸了山雪一般,沉寂非常。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颗本命星。”
群山静寂,他常与师父静坐树下,观星测象。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看到那些星星小小的、亮亮的,就开始提问:“那明日的本命星在哪里?——它一个人呆在上边不会孤单么?”
师父回答:“它常常看着你,就不会孤单了。”
他又说:“可明日看着它还是会觉得孤单。”
师父反问:“有师父和你阿姐陪着你还会孤单么?”
他开始皱眉:“可是暮姐姐她明日要下山去了。”
师父无奈一笑解释说:“阿酒是去山下的集市置办东西,到了晚上就会回来的,还会给你带糖吃——再说,你这小没良心的,过去不都是师父一个人陪着你么?现在倒开始嫌弃我了?”
他却并不领情,直接开始哭闹道:“师父,我要暮姐姐……”
这个梦极短,欧阳明日说到这一处时就惊醒了。
惊醒只是一瞬的事情。
但欧阳明日的“惊”持续了很久。
他诧异眼前的事情。
街边有种戏法叫做仙人摘豆的,可以在肉眼看不到的瞬间把碗里的豆子转移到另一个碗里。
欧阳明日没有见过这些戏法,但他曾布过一个阵,把园子里的一座假山移了位置。
假山比豆子要大的多,屋子也比假山要大得多。
欧阳明日休息的屋子不见了。
被移换了。
欧阳明日还是躺着的,他躺着的矮榻也还是紧靠着西墙的,他伸手往榻沿上摸了摸,还可以摸的见这方足够旧的榻上的那一道深深的裂痕。
但整个屋子都变了。
白色的破旧纱帐换做了一幕极厚的紫棠地银纹绣香草锦帘,帘上所绣香草姿态清丽,见之如清风徐拂,暗香扑面。
不止帘香,枕边也散发着极淡的熏香的香气,闭目细品下,那气息极淡且泛清甜——欧阳明日精通药理,一辨之下便知那应是夜交藤、合欢花、枣仁、五味子等几味药共合的安神之方。
而其间最浅的那缕香气却是海棠。
海棠多以其果入药,海棠果性味甘酸微平,属脾、胃二经,多以治疗急腹症,如今竟被人取花瓣同夜交藤等共同入药以作安神,却还是他第一次见的。
虽然还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欧阳明日仍是在心底下道了声好兴致。他平日吃穿用度无不千万讲究,客居驿馆哪怕只一日也要命人按照自己的指示内外全部重新打点;用食也绝不同陌生人共处一室,哪怕只是一时兴起往第一等的酒楼里小酌一杯,也定要包下整个楼子独饮。
太白山偏僻无人,欧阳明日于此荒地猛然又见到这般讲究的物什,哪怕仍不明凶吉也免不了一番夸赞。
心里称赞后,欧阳明日支身坐起,伸手撩开了面前帘幕。见到榻前正放着方红木长方床踏,踏上铺着条撒花绒锦,踏下铺着方金丝绣鹿皮绒毯,一边靠墙处还立了方红漆木博古架,架子很旧却擦的明亮,上摆几本诗书和一个青釉净瓶。不远处还架着扇木屏,也是很旧的了,但被精心擦拭的如同新漆的一般。
整个房间视线所及处,布置清丽简洁,见之非俗,欧阳明日一望间不觉眼前一亮。
他眼里光芒一紧一松,又一紧。
第一紧是因为这屋子布置的着实符合他的胃口,他心里称赞。
后一松是因为他已经明白了祠堂后原先的屋子为何会消失。
——祠堂的屋子并没有消失。
——只是它的布置彻彻底底地变了。焕然一新。
所以他才又是一紧。
——是谁改变了这间屋子?
——是谁在闯过他的两重阵法后,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擦洗装饰了整间屋子?
——对方意欲如何?
几息内欧阳明日脑中疑问翻腾,但有两点却是可以确定了的。
——自己看对方很顺眼。
整个房间的布置清新脱俗,布置房间的人也该非凡品,让他感到很顺眼。
——对方是自己的恩人。
在他坐起掀帘的一刻,他已经暗自运气在体内游走了一遭,意外地发现之前复发的内伤竟已奇迹般地被压制了大半。
欧阳明日不爱划“敌”划“友”。
他爱划“有恩”“有仇”“有情”“有义”“顺眼”“不相干”“不顺眼”。
“有恩”“有情”“有义”“顺眼”的不一定是友,“有仇”“不相干”“不顺眼”的也不一定是敌。
敌友是外界决定的,恩仇情义顺眼相干与否却全在自己。
对于“有恩”的,他定当还报;对于“顺眼”的,他一定要结交。
欧阳明日不喜欢拖欠人情,也不喜欢错失相交,面对这个不知面目的顺眼的恩人,他已经欲见之若渴。
迫不及待的欧阳明日迫不及待地走下了床榻。
他走到屏风后的那扇红木花格轩窗前。他记得之前这窗子是封死的,现在已经被重新修整好,还又贴上了一层崭新的竹篾纸,外边冷气结在上边化了一丝丝的烟缕,细弱的光透进来,影影绰绰的好似西湖上的雨,秦淮河边的雾。
烟雨朦胧里,他不知自己竟在如此短的梦中度过了如此久的时间。
屋子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向来畏冷的欧阳明日此刻披衣立在窗前,一时也不觉得寒冷。他伸手推开窗子,窗外寒风涌入,骤然增强的光线令欧阳明日一时间难以适应,微微抬袖掩了一掩。
窗外一片素白,窗内的欧阳明日广袖半掩,身姿挺拔,一望间气韵遮蔽流云。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太白山高入云端,气候多变,三月的天气仍在落雪。
那刺目的光是窗外积雪反射而成。
适应了光线,欧阳明日放下长袖,抬起眼朝窗外雪色望去。他看到遍目晶莹白色中,点点雪绒从天边悠然落下,好像蝴蝶一样轻,一样薄,一样入梦。
欧阳明日畏冷,不多触雪,十五岁那年重创后冬日更少出门。故虽长在天山,记忆中的雪也往往只是隔在窗纸外的烟一样的雾丝。
此刻他见着漫天活生生的飞雪,陡然生出了些孩子一样的兴奋和任性。
他伸出手去感受着雪丝落于掌心的沁凉,目色远眺。
雪花轻薄如梦。
雪花覆了天地,天地入梦。
一天一地梦一样的白色里,唯一抹红色艳艳如霞。
那是暮花酒的裙子。
“明日,快来呀!”红裙的女孩双颊冻的通红,像绽开了两朵海棠。她的笑容明媚艳丽,伸出手去朝欧阳明日轻轻挥舞着。
雪花飘落下来,遮挡着他望向她的视线,像落了幕羽帘,横了道雾河。
他急着想要赶上,身下木轮一滑,一跌埋进了雪里。
暮花酒把他抱入了怀里。
“太白山也会下这样的雪,阿弟就会缠着我陪他玩雪。”欧阳明日乖乖趴在暮花酒的怀里,听着她温柔的嗓音和着她胸口有力的心跳声,抬手细细缠起她胸前的一缕鬓发。
“——你就是一个人同师伯待太久了,性子才会如此闷,都快变作小老头儿了。”她总一个人讲着终是有些无趣了起来,低头轻轻解开欧阳明日手指上自己的头发,又伸手捏了捏男孩像棉花一样细软的脸蛋,边笑边摇头。
暮花酒笑起来像天山初春才融的雪水,叮叮当当回响在山谷里,好听的像在唱歌。
“我才不是小老头,我是男子汉。”五岁的欧阳明日忽然就仰头静静反驳了一句。他的模样很认真,语调也冷静,竟不似在生气,而是在讲一个事实。
固欧阳明日早慧,这般话从一个娃娃嘴里说出,还是让人惊奇。
而瞧着这样一张及其认真的娃娃的脸,暮花酒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颤动了身后枝上的雪,落了满发满身。
“我长大了一定会永远保护姐姐的。”欧阳明日继续一字一句认真说着,眼睛望着暮花酒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本就亮的出奇,此刻认真看着她,更似燃了九天星辰,灼灼耀眼。
暮花酒听到这一句时神情一滞,脸上笑也慢慢敛了起来。
她漆黑的眼瞳愈发明亮了起来,像夜里渐渐燃起的烛火。
她露出了一个全世界最温柔最温柔的浅笑。
“明日真乖。——那姐姐便等着你来保护。”她俯身拥住怀里小小的身体,像拥护住一个梦一般小心。
五岁的他对于暮花酒来说,是否真的是一个梦呢?
暮花酒又希望这个梦是什么样子?
他又是否成为了她曾经希望的模样?
欧阳明日永远不能再知道了。
他只有望着面前大雪中的红色,恍如隔世。
天是白色的,地是红色的。
大片大片的红色,一望无际的红色。像直接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晚霞,带了太阳的余热,燃起一把烈火,燎去整座荒原。
大片的红色映照着雪光,雪也成了红色,纷纷扬扬的红色的雪大朵大朵飘零而下,每一片都那么炽热,那么灼烫。
那是疯长的海棠。
祠堂的后面是满山的疯长的海棠。
处处销魂。
情何限,处处销魂,故人不见。
是一个撷花的少女。
红色的雪里,立着一个红色衣裙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