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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海棠花妖【1】破庙,海棠和美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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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淡的腥气在黑暗里蔓延。
像黑夜里盘绕树上伺机而动的毒蛇的信子,一吐一收……
谁也不会知道它会于何时何处忽然蹿出来,一招致命!
这种血气像是某种警告,也像是某种别致的诱惑,似乎数不清的人惧怕它,却也欲拒还迎。
青止就是其中一个。
青止嗅着这丝血气,手心冰凉。
她确实紧张。
却也的确兴奋。
太白观有律,不问江湖事,观外人不入,观内人不出。青止修道的六年与世隔绝,每日唯与苍茫云天相对,青灯常伴,诵经捣药,不问世事,心性自也一日比一日清淡幽沉了不少。
但她毕竟是个年不过十八的少年。
少年的血总是热的,一燃即沸。不论多么沉静老成,他的血也永不至凝固。
身负绝技,便不会不想身入江湖。
挂壁之弓,何异于断?
青止紧握着掌中苍影,觉得浑身血气共剑气齐涌,呼之将破!
光线愈暗。
最先滴落的是一滴水。
红色的水。
带了腥气,像晨露一般轻巧。
水自梁绘上的飞天眼角滑落,凄凉美艳,带了些风情魅惑。
水滴在了青止握着剑的虎口处,灼热,粘稠。
青止抬头去,正好就望到了那仙人的笑靥。
她眼角犹存血痕。
青止往后一退。
空气中八道破空声陡起。
八道利箭射击一处时,青止已是腾起在了空中。
她的剑也已经出鞘。
深青色的剑身极薄,像一抹雾,一道影,缥缈清冷,好似太白观上的月色。
苍影剑,太白观藏剑阁第一利刃,苍茫变幻,影动无息。
那是历任观长的佩剑。
师父却在月前亲手把它交给了十七名弟子中年纪最轻的她。
十六面罡风紧随扑面。
青止凝神闭气,掌中剑轻轻一荡,奇异的青色顺着薄利的剑锋盈盈漫出,一时间整个剑身有似透明,涣散在了四起的青色薄雾中。
那涣开的雾气便是利刃。
雾色漫处,十六支钢箭齐齐斩断!
青止的身体也与此同时二次拔起,一跃出了那片雾影。
因为她的身下,数十道寒光再度射起。
是三十二钉钢钉。
青止凭着风声,可以判断出,是三十二钉,一钉不多,一钉不少,从身下三十二个不同方位分四批而上,每一批八钉,八钉又分先后,层层布置,水泄无通。
它们编排井然有序,疏密有致,齐齐发难,直指青止全身八处要穴、十二正经、八脉奇经,势如场上千军,天罗地网团团包困青止。
而这支奇兵的目的只有一个。
便是置青止于死地!
苍影的影是青色的。
青色的剑幻出青色的影。
轻薄如梦。
越薄,越利。
八支铁钉已被齐尖削去。
其后八支依次沓来。
但不止是八支。
除去青止扫去的八支铁器,还剩下二十四支,加入新将要射来的六十四支,一共便是八十八支。
而其后还会再有一百二十八支、二百五十六支、五百一十二支……
无穷无尽的尖锐,布下了一张网罗天地的铁网,不断收紧,不留喘息。
网中的青止抬头望起,双目雪亮。
她掌中刃轻盈异常。
青止不能再上跃。
她也同样不能下落。
不能左突。
不能右冲。
她唯有停滞在半空。
而半空里,她也不能再多停半瞬。
她只能将要死去。
在被穿一身血窟窿之后死去。
人总会面临死亡,往往前一刻还在欢笑着的人,下一刻就要面对死去。
死亡并无太多特别,特别处在于人死前的想法。
每一个人死前的想法都不尽相同。
有人感慨,有人留恋,有人畏惧,有人甚至会是兴奋。
青止现在既无感慨,也无留恋,也无畏惧,更无兴奋。
她觉得恍然大悟。
她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而同时,她也看到了一道白绫。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
这也不再算作她死前的想法了。
白绫是白姑娘的白绫。
白姑娘的白绫有两道。
很长,足有三丈,宽度却并不相同。
左袖极细,不足半寸。右袖极宽,宽过三尺。
细绫细若蜘蛛缠丝,宽绫宽似天河横阻。
一细一宽,轻甚流云,盈若飞雪,千种风情,万般温柔,自敛浅藏。
它们名唤流雪。
流雪不止温柔轻盈,也很凉。
流雪会让人身心俱凉。
细者缠而血崩,宽者击而骨裂。
死去的人自然都很凉。
飞来的是细绫。
细绫极轻,飞来的时候像尘丝,悬在空里,悬在射进来的光线里。
白色的丝缎闪出点点寒烁,好像也成了阳光。
冰冷的阳光。
它击向了青止脑后的一道寒光。
只需一道。
一道的空隙足以让青止微仰半寸,提剑荡出。
“入生门,破景门,出惊门!”
白姑娘的身影还未见到,白姑娘的声音却先在青止耳边陡然响起,听的竟像耳鬓私语般真切。十万火急,青止不及思索其中玄奥,只依言偏剑朝左前一道寒光扫了去。
刚才第三轮铁钉射来的时候,青止已微微明白了一些。
这是一个八卦阵。
她的周围一共八支钉。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卦八门,八支钉各占一个卦位。
八卦相生,八门叠开,生生无息,无休无尽。
她不知晓这内里究竟藏了多少支铁钉,但除非找到破阵之法,她不是被扎死也会被耗死。
白姑娘的话便是破阵之法。
九寻英景问离求。
景门值离,位在正南。
破阵前她必先判断方位。
这座祠堂坐南朝北,内里深广,光线稀疏,青止才进来一番混斗已然混沌,而白姑娘向她脑后掷出的一击却正是东北生门的方位。
正中脑后的一支才被白姑娘击落。
它是东北。
那么左手前的一支就是正南。
右前的是正西。
青止一旦确定,下手必然快准。
青色的雾气荡开一层青色的涟漪,涟漪里两点寒光一瞬跌落。
雾气荡的很缓。
寒光却落的很快。
铁钉射出的也很快。
但它快不过青止的剑。
快不过那片缓慢的雾。
雾色重新凝聚在一起的时候,青止站在了白姑娘面前。
她已将剑收回鞘内。
“这是八门金锁阵。”
白姑娘秀眉轻蹙。
“八门金锁阵?难怪如此难缠!”
青止现在浑身汗淋,面色也染做了润红,大眼乌灵灵水汪汪的,抚了胸口喘吁吁站在那里,看在常人眼里,倒是娇憨可爱。
前一秒差点死了的人,下一秒就娇憨可爱地站在那里。
青止怕死,也不怕死。
她只怕死的不明不白,不怕死的清清白白。
八门金锁阵是古时奇阵,借八门兵力流转不息锁困消耗敌军至败,一旦误入,如置金锁,千锤不破,固曰“金锁阵”。
有人竟在这破庙内设下如此复杂的阵法。
并且变幻自如!
青止心底陡然生敬,生骇,生奇。
敬他聪慧绝顶,骇他心机深沉,奇他庐山真面。
她已忘了死亡的事。
“不止这一个阵,适才你我才过的海棠林怕也是一个阵法。所以我们才会觉走了很久。”白姑娘又蹙了眉摇摇头,那匹青色的马依旧紧跟在她的身侧,青止抬眼对上那双剔透异常的马眼,看着那马眼里不自然流露出的人一般的聪敏,陡觉背后一阵发凉。
“你是说,常人若进了那林子只会被困住?这匹马不放我们下来就是为了带着我们破了那片海棠阵?”
白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青止惊的想要跳开。
而她的手被另一只手及时握住了。
那手温软细腻,洁净的腕上结了一串红色的石珠。
是白姑娘的手。
白姑娘的眼睛望着青止的眼睛。
她的眼睛明亮温柔,还有一丝精明,一丝气魄。
青止无限信赖这样的眼睛,无限依赖这样眼睛的主人。
她用力握了回去。
有时候人同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的一只手,一双眼。
青止和白姑娘间便是这般的感情。
金锁阵破去,整个祠堂内似乎也亮堂了许多。
这真的是一座足够老的祠堂。
足够破旧,足够杂乱。
脚下到处都是胡乱扔着的、破烂的木头,头顶上到处挂着破碎的、落满尘土的帐幔。
墙壁上、屋梁上,到处都是剥落的看不出颜色的绘画。
而这些画上都染着赤色。
极其陈旧的、擦不去化不掉的深深的赤黑色。
那是血迹干涸后的颜色。
如此多的血色,除非血流成河,是染不出这样范围的。
这里又发生过何等惨烈的厮杀?
又是何人造成的这般杀戮?
两个姑娘心内具是一凛。
青止叫出了声。
不是女孩子害怕时高调尖锐的尖叫,而是低沉的、不可思议的吸气。
青止吸了满嘴凉气,叫的声音沉沉闷闷。
她的目光定在了供案后。
这里是药王庙,供案后立着的塑像便是药王了。
历史上传说里的药王有很多,春秋的扁鹊,东汉的邳彤,唐代的孙思邈、韦慈藏等都被尊为药王,青止也不知道这里供奉着的是哪一个药王。
但是药王便会是慈悲的,充满哀悯的。
药王高高立在那里,他寂寞俯视着身下的两个女孩,眼神悲悯哀伤。
他的右眼是血红的。
那是一滴陈年的血,在石像的右颊淌落了一道陈年的血泪。
这泪痕很凄美,很庄严,让青止想起了太白殿内太白仙的石像。
他们都总如此悲伤复杂地俯瞰着众生。想闭上却永远不能闭上。
他们在哀伤什么?
有时候活的越久,知道的、看到的越多,是不是就会越发容易哀伤?
青止不知道。
她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知道。
白姑娘又叫出了声。
也不是青止那般不可思议的惊叹,而是疑惑的、思考的叫声。
她看到了供案上的一片红渍。
深红的颜色覆在更深一层的上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出一层黯淡的光色。
这是一片崭新的血渍。
与这祠堂内各处陈年的血渍不同,她可以确定这块血渍形成不过两日。
血渍成滴状聚集一处,旁边案沿上还有半抹血指印。
血指印不是完整正常的血指印。
是细长的,像是拖拉形成的变形了的半抹指印。
指印过处,木案轻凹一分!
这是强忍痛苦的一按!
刚刚呕完血后的沾满了血的血淋淋的手,在这供案上,拖下了痛苦的四道指印!
白姑娘抬头向供像望去。
她望向了供像的左侧。
供像的后侧是一整块的石壁,而在左侧的石壁前,她看到了一滴血。
新鲜的不过两日的血。
青色的马朝石壁走去。
它将两只前蹄抬起,搭在石壁上,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身后的白姑娘,目光温和恳切。
还有一闪而过的精芒。
青止呼吸一颤。
白姑娘走了过去,伸手在石壁上推了几推。
但她一人力气终是太小。
青止明白过来,赶紧上前去帮忙一起推着,两人一马,共同使力,只闻一声脆响,像什么东西崩断了或弹出了一样,青止才慌忙要拔剑,半面石壁却是动了起来。
石壁往后转了不足儿尺后停了下来。
石壁的背后是一间屋子。
屋子是黑的,没有点灯,只能看到对面墙壁上似乎有一扇窗,一扇门。
窗是关着的,门是闭着的。
屋里还是一丝光亮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石壁转了不及二尺,刚刚好容一个人单独走过去。
马只有站在旁边看着她们。
青止按了剑,站在门边儿,一动不动。
“你说这里边的究竟是人,还是妖?”
她有些紧张。
白姑娘又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人与人肢体接触时的温度往往可以缓解紧张。
因为温暖可以传递,可以激励人心。
白姑娘的手很温暖,软软的,握着很舒服,像片云,太阳旁边的云。
握着也会变得很勇敢。
“是人是妖都不怕,头先敢暗算本姑娘,待他先吃我百来十剑的,给他几十个大血窟窿尝尝!”
没等到白姑娘回答,青止已是自己答了自己,左手将剑横握了胸前,右手攥了白姑娘一个踏步跃了进去。
屋子里只有一面帐子。
破旧的厚重的纱帐。
外边看不到里边,里边也见不到外边。
青止和白姑娘自开门后便一直屏气凝神,封锁了全身所有气劲。
空气里没有一丝人气。
包括帐子内。
这个屋子似是空的。
青止先走到了帐前。
她走的很轻,像飘在空气中。
比空气还要轻。
她极尽全能屏了气息,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决定一探究竟。
青止一手横了剑,一手轻轻触到了厚重的帐子上。白姑娘就立在她的身后,也是凝神屏息,十指轻轻掩在了宽大的袍袖下。
十指紧缠着袖里的白绫。
她手背上极细的青色的血脉已是微微崩起。好看又瘆人。
但凡一点情况,她袖中的绫必会闪电疾出!
青止把剑横在胸前是为了方便出剑。
青止出剑极快,胸前出剑,退可防身要穴,出可攻敌要害。
但青止的剑并没能出鞘。
她放下了剑。
她放下剑的动作很慢,不像是害怕,也没有兴奋。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白姑娘。
白姑娘不敢松气。
青止的眼睛亮晶晶的,脸红红的,咬了嘴唇,低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很细很低很小声的一句话。
“是个妖,是个美人儿一样的讨人厌的男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