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镇传说》胡子的胡

6、活死城

　　梨悠慢慢从阁楼上下来，沿着雕花扶手的楼梯，一步一步。这次她没有匆忙，而是缓缓看了一圈老宅子的堂屋。以前她都没有仔细看过，也许是老宅子空旷的日子太久了，一切秘密都被时光的灰尘所掩埋。
　　幽深灰暗的大厅里，雕镂繁复的房梁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繁华，然而正对着大门的八仙桌上，已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就在那张梨悠以为是供奉江家先人的供桌上，端正地立着一块年代已久的木牌。
　　“江氏第二十六代孙 江湜之位”
　　眼泪终于从梨悠脸上落下来，风穿过两边破落的窗户，沙拉沙拉，像是老宅子黯然的低泣。
　　她倒退着出了大门。
　　梨悠刚刚回到大街上，没来得及转身，就看见老宅子在她面前塌了。屹立了五十多年的老宅子，寂寞了三十多年的老宅子，终于在它完成了幽闭和庇佑的职责后，坍塌了。先塌下来的是阁楼，美丽的琉璃瓦塌陷下去，灰尘扑朔，迷住了梨悠的眼。楠木做成的房梁竟然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从一片残砖断瓦中斜斜指向已经昏暗的天空，像是在叩问，又像是个惨烈的符号。
　　其实关于老宅子的传言，还有一个。
　　那就是当年江老爷子分家时，并没有把所有的家产都分给两个儿子，而是将一部分家产换成了黄金，藏在了老宅子的砖瓦中。也因此吸引来许多窥视财宝的贼人。
　　可梨悠看到了，除了满天飘飞的灰尘，什么都没有。
　　本来就没有。
　　老宅子哪有那么神秘，哪有那么凄美所有美丽的传说都是后人自作多情赋予它的想像。它没有黄金，没有引人垂涎的财宝，有的只是一缕孤单寂寥的幽魂，和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没有第三个故事了对不对？”梨悠看着瞎眼老丁，“那么把第二个故事讲完吧。”
　　瞎眼老丁还是窝在角落，浑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浑浊的左眼圆睁着，完好的右眼却半闭着。
　　“说完了说完了，上次就说完了……”瞎眼老丁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江老爷子死了，丁香姑娘死了，江家的两个儿子也死了，都死了……”
　　“丁香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呢？”梨悠说。
　　瞎眼老丁怔住，缓缓睁开了右眼。在小镇人眼中，瞎眼老丁永远都是半闭着眼的样子，窝成一团的时候就像某种已经死去或快要死去的东西，仿佛永远不可能从他身上找到活着的气息。可此刻他脸上的表情，让梨悠头一回发现他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谁？”瞎眼老丁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可梨悠看见他瞎了的左眼在眼眶中颤抖。
　　“江湜。”梨悠轻声说。在那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一瞬间，瞎眼老丁的眼中闪过一缕悲戚。
　　“你真的要知道？”瞎子老丁问。
　　梨悠点了点头。
　　“丁香跳井死了，江老头赶走了两个儿子，整天在老宅子里守着两具尸体。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娘儿俩，也没脸再把丁香姑娘召回世上，只能等自己死后再下去陪她。然而总要留点什么吧，于是他去请了亡仙，用自己剩余的寿命把他夭折腹中的儿子留了下来。”瞎眼老丁闭着眼缓缓叙述着，嘶哑难听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却有些颤抖。
　　“亡仙？什么意思？”梨悠愕然。
　　瞎眼老丁停了下来，睁开眼，用右眼在她脸上扫视了一遍，忽然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亡仙是青浦镇的仙，它可以让死去的灵魂重新回来，却只能以命改命……江老头就就这么做了，可惜他年纪大了，本就没有多少日子可活，换回他儿子后，自己也一命呜呼了。”
　　“以命改命……死了的人真的能回来吗……”梨悠喃喃，“这怎么可能？什么亡仙？你在骗我……”
　　“你已经见过江湜了，其实这青浦镇上早已死掉却还存在着的，又岂止他一个呢？”瞎眼老丁继续说，“再说……小姑娘……”他停顿了一下，带点恶意的表情欣赏着梨悠此时无措的样子，“没有人告诉过你么？这里除了叫青浦镇外，还有一个名字。”
　　梨悠抬起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月亮出来了。在月光照不到的这个角落里，她清楚地听到了瞎眼老丁低声吐出来的三个字。这三个字就像紧紧缠绕她的蟒蛇，搅碎她所有的回忆、期许、梦想，只留下一地黏湿。
　　瞎子老丁说的是：活死城。
　　“那你又是谁呢……”梨悠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梨悠走的时候，瞎子老丁在哼着什么曲子。他的声音虽又粗又哑，竟然也哼出了戏曲般的韵味。可是词却让梨悠不寒而栗。
　　“活死城，活死人，活死城住着活死人……吚儿吚儿哟……”
　　梨悠飞快往家跑，一路都无法摆脱这可怕的歌声。
　　然而当她站到家门口，又不敢伸手推门。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回到这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江宅，江鬼，江湜，亡仙，活死城……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全都堵塞在她的脑袋里，让她快要窒息。
　　都是假的。梨悠对自己说。
　　可连江鬼在她眼前渐渐消失也是假的？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还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
　　梨悠从院墙上翻过去，轻轻落在自家院子里。此时正对着她的就是她家原来的杂物间，后来被妈妈供上神佛的地方。月光将梨悠的影子投在紧锁的门上，她攥紧了手中的一根细铁丝。
　　就在她刚想把铁丝伸进锁里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你死到哪去了半天不见人影？把你锁起来你还敢逃？胆子越来越大了！”妈妈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说到最后一句梨悠甚至感觉她就在她身后，一伸手就可以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爆栗。
　　可梨悠不敢回头。
　　月光那么明亮，可她分明看到，面前灰暗陈旧的大门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梨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了家门。
　　晚上的青浦镇很热闹，有变戏法的、卖馄饨的、卖糖人的，还有搭戏台子唱戏的……其中有多少人不知真相的活着，又有多少人……根本就不是人？
　　一个人不小心碰歪了下馄饨的锅梨悠亲眼看着那之前烧得滚开的水溅到老公公的手上。
　　“哎呀……抱歉，真不好意思……”那人道着歉。
　　“没事，您吃您的……”老公公随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被开水烫过的地方连红都没红。“老婆子，再加点水！”
　　原来真的是活死城。
　　梨悠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痛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她飞快在大街上跑着，跑着直到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背后叫她。
　　“梨悠。”
　　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离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白衣白裙的一个人站在灯下，脸色如玉般透明，笑容充满苦涩。
　　“梨悠，你生我的气了么？”女孩声音很轻，很细，像每次梨悠悔棋时，她轻轻说“你怎么这样”一样。梨悠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心里想，一个没有影子的灵魂，真孤单啊。
　　苹烟也没有走过来，她笑了笑，说：“梨悠，对不起，我骗了你。”她顿了顿，笑容勉强，“我不是什么重症后遗症。阮苹烟早就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梨悠听着她的话，像在听故事。她没有打断她。
　　“大夫说我这病治不好，我妈快疯了，抱着我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她请了亡仙。”苹烟说，“我不愿意，可我妈说，我爸不要我们了，她只有我一个，我要是死了，她也不活了。”
　　梨悠眼前浮现出阮姨泪流满面的样子。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生离死别呢？她想没有这些就不会有这么深的牵念。可人死了就死了，怎么还可以因为别人强烈的执念留存于世间呢？
　　这怎么会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真实世界呢？
　　“梨悠……”苹烟往前走了一步，然而梨悠却惊恐地后退了一步，不等苹烟把话说完转身跑开了。灯光离她越来越远，黑暗将影子一点一点吞没——她从没发现，原来黑暗也能带给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