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镇传说》胡子的胡

5、动离忧，泪难收

　　梨悠被关进了家里的杂物间。
　　自从原先的杂物间被妈妈用来供佛后，这间小黑屋就成了她们家的杂物间。凭借着小窗里透出的一点点光，梨悠看见了许多废弃不用的旧物。有她小时候骑过的小车子，只放过一次的风筝，妈妈坏掉的织布机，梭子，还有爸爸用秃了的毛笔，颜料。
　　这里就像一个小小的历史陈列馆，记录着梨悠家十多年来的往事。
　　梨悠站累了，终于坐下来，随手在落满灰尘的东西中翻着。
　　看样子有一段时间她是出不去了。她从没见过妈妈像那样发火，以往她生气梨悠是不怕的，骂得再大声也只是嗓门大而已。可昨晚她是真的怕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触到了某个东西的表面，稍有动作，就会炸裂开来。
　　胡乱翻着，梨悠竟意外翻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爸爸以前最喜欢的一方砚。梨悠的爸爸向来风雅，喜欢舞文弄墨，这方砚台还是他当年托一个走南闯北的旧友从徽州弄来的。爸爸珍惜得不得了，每次用完都要以清水濯洗干净了才好好收起来。可梨悠记得，这方砚台在她八岁那年就消失了。
　　不怪她记得那么清楚。那一年她家头一回发生了“世界大战”，一向温和的爸爸执意要离开青浦镇寻别的生意做，铁了心思。妈妈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求也求了，可爸爸怎么也不松口。他们在里屋争吵着，梨悠就自己一个人窝在小屋子里哭，直到哭累了沉沉睡去。
　　梦中她好像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
　　然而出乎意料的，爸妈第二天就和好了，两人绝口不提昨晚的事，爸爸也不再说离开青浦镇，整日只待在书房，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后来有一次梨悠到爸爸的书房玩，发现爸爸最爱的砚台不见了，她问爸爸，爸爸没说话，倒是进来喊他们吃饭的妈妈开了口，“摔坏了扔掉了……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出来吃饭！”
　　随着年龄的增长，梨悠渐渐理解了当年爸爸渴望离开青浦镇的心情。毕竟他见过外面的世界，青浦镇再好，也不过是一个桃花源，可供停泊，却无法常驻。青浦镇上的生活就像一汪平静的水面，无论你如何搅动，也掀不起半点波浪。这些都是一个外人无法忍受的。
　　梨悠好奇地翻转着手中的砚台，心中有点困惑，这个砚台除了底部有点不平外没有其他任何不好的地方，妈妈怎么会说它摔坏了呢？梨悠又拿着它凑到了有光的地方，忽然愣住了。
　　在砚台底部凹凸不平的地方，有一抹干枯了的、黯淡成棕色的痕迹。

　　梨悠从窗子中爬了出去。其实这间屋子对她并不能构成束缚，她很早以前就学会了怎么用一根细铁丝撬开窗子上的锁。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下午三点多的样子。
　　出了家门，她拔腿就去找苹烟，她现在有太多的疑虑，太多的秘密要和这个最好的朋友分享。
　　急促地敲门过后，给她开门的是阮姨。
　　“姨，我找苹烟！”她也不等阮姨回话就冲了进去。她从前也经常来这里，加上和阮姨也熟，拿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
　　“等！苹烟……苹烟不在！”阮姨在后面喊着。
　　可梨悠一点也没听见，一路冲到苹烟的卧房。
　　“苹烟！”她猛地推开门。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的帘子都拉上了，没有光，显得有些阴暗。梨悠记得苹烟是最讨厌阴暗的。而她们一起下过棋的矮几上，一块木牌立在那里，很突兀，上面好像还有字。梨悠朝它走过去。
　　阮姨却先一步从她身后冲上来，把木牌抱在怀里。
　　梨悠的目光沿着木牌上移，移到阮姨的脸上，她的表情是带着苍白的惊恐。
　　“阮姨……苹烟呢……”梨悠喃喃地问，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茫然。
　　阮姨勉强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苹烟啊……她……她出去玩了！今天阳光很好……”
　　苹烟的病是不能到阳光下的。这是苹烟曾告诉她的。苹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哀伤而绝望，梨悠连说了好几个笑话也没能让她真正笑出来。
　　梨悠站住了，眼睛死死地盯住阮姨紧紧抱在胸口的那块木牌。
　　“阮姨……我是不是看错了……”梨悠说，指甲掐入了掌心，“你手里那个东西……上面是不是有个‘苹’字。”
　　阮姨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梨悠却笑了。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她觉得所有人都联合在一起骗她呢？

　　“嘿，小鬼。”梨悠站在老宅子的阁楼上，咧开嘴对江鬼笑。
　　江鬼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抬眼满是笑意地看向她。他的面前是一本摊开来的《宋词》，飘忽的一点光映在上面，忽明忽暗。今天油灯的光似乎特别微弱，连带江鬼的脸也半隐在灯光下，不是那么分明了。
　　“你知道吗？以前很多人都跟我大说老宅子很邪门，我偏不信。”梨悠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在江鬼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却半歪着头。
　　江鬼微笑着，目光柔和，
　　梨悠眨了眨眼，“我在这里找到了你，就更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啦。什么鬼不鬼的？你不是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吗？”油灯的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将她的睫毛染成金色。江鬼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想知道被这样的睫毛扫到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他没有伸出手。
　　“我现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梨悠的语气从没像这一刻那么失落，“我分不清，我看到的东西，究竟哪一件是虚幻的，哪一件又是真实存在的？小鬼，你能告诉我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关于我自己的。”江鬼轻声说。
　　梨悠笑了：“原来你也知道我爱听故事……说吧。”
　　“在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在这栋宅子里面待了三十多年了。”江鬼说，语气平淡地就好像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梨悠愣了愣，什么也说不出。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任何关于从前的记忆。脑子里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能离开这里。这个意识非常强烈，完全覆盖了我本身的意识，让我连拉开窗帘的勇气都没有。还好有这么多书。”江鬼说“可我也说过这些书是死的，它们可以告诉我许多世界真理，却永远无法代替活着的东西。但我只能这样。你看这盏小油灯，它亮了三十多年，可它存在的目的不是驱逐黑暗，只是衬托黑暗。而我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活着——或许这不叫活，只是存在着。”
　　江鬼的声音很轻，习惯了说话后的他声音其实很好听，并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低沉，而是有点女孩子的细软。梨悠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样的声音，唱起歌来也一定很好听。
　　“每次站在窗前我都在想，外面会有什么呢？‘碧云天’？‘黄叶地’？可‘碧云’是什么？‘黄叶’又是什么？要是我拉开了窗帘甚至走出这栋宅子又会怎么样？可这些我都只是想过，却从没有付诸实践。直到我遇见了你。”江鬼牵起的嘴角很温柔，“你不会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有多么惊讶，你与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的不同，黑暗不能使你畏惧更无法将你吞没。你身上有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梨悠扬了扬嘴角：“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怕的……”
　　“我很羡慕你，也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所有的记忆就只有这小小阁楼里的黑暗，是你把阳光带给了我。其实我还是没有见过阳光对不对？可那天晚上的焰火真的很美，我几乎就要以为那就是阳光了……”
　　梨悠哽住了，她想鄙视他那才不是阳光，真正的阳光应该在外面，还有蓝天、白云、草地……他不用羡慕她，因为她可以带他到外面一一看遍、玩遍，再也不让他回到黑暗中来。
　　可她说不出来。
　　“你看，我刚刚在这本《宋词》中发现了你的名字……‘动离忧，泪难收’……梨悠，离忧……”江鬼叹息着笑了，“你不是最喜欢这本书么？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他伸出手将书递给梨悠梨悠这才发现他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苍白得透明，仿佛一触即碎。
　　梨悠接了过来觉得自己眼中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
　　“别哭。”江鬼温柔地说，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阳光。”江鬼推开椅子，缓缓走到窗前。看上去沉重的窗帘一点点被拉开了，外面正对着青风桥畔，落日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树梢上，波光粼粼，却也残阳似血。
　　“这就是阳光？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温暖。”江鬼回过头对梨悠开心地笑了，“再见，梨悠。我很喜欢……遇见你。”
　　男孩的笑容在阳光中渐渐淡了，所有的一切在梨悠眼中都模糊不清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只知道在男孩笑容完全消失的那一刹那，“啪”的一声轻响，燃了三十多年的那盏小油灯也终于灭了，一切又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