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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将军(11) ...

  •   寒冬过去,夹杂着春雨的第一场风飘到戍戎城外的荒漠上时,住在破烂的帐篷里的人都齐齐松了口气,被风吹得发皱的脸上总算挤出了几个微笑。
      “格老子的,”杨明叹了口气,转着坑坑洼洼的铁锅里被渐渐烧化的雪水,咬着风干后能硌掉牙齿的狼肉,转头去看坐在首位的席越,“军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去反了那个要死的狼崽子是什么回事?”
      “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宰了他,剥了他的皮再挖了他的骨头喂狗!”
      他一声接着一声地骂着,脸上胡乱长着的胡子几乎盖住了他的整张脸,却挡不住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刻骨的杀气。
      从得知妻儿惨死,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戍戎城的那一刻,到一整个冬天被人像痛打落水狗一样追着在草原上仓皇躲藏的日子,他只有想着心中刻骨的仇恨,才能让自己每天睁眼闭眼地活下去!
      他的老婆孩子被活埋,他追随的小将军生死未卜。
      “席越!”杨明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你说要等到开春的,如今已经开春了,你还在这里犹豫不决是几个意思?你难道就不想想,小将军她,她万一……”
      “杨明!”身侧的将军厉声喝止他,牵动了身上还没好的伤口,咳得撕心裂肺,“你在这里瞎喊什么,现在是我们不能走吗?现在是我们根本走不了!”
      “三万人,被杀得只剩七千了,你拿什么去救小将军?”
      “这里哪个瘪三舍不得自己那条命?但我们好不容易扛着别人的命活下来,我们就不能白死。”
      他们要白白死了,小将军就永远是叛国之人,萧家军就永远是投敌之军。
      一生忠魂傲骨,决不能就这样折了。
      “我不管!”杨明抽了手里的刀一把插到地下,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一字一顿,“我要报仇,”他赤红着眼,紧咬着牙,“我必须要报仇!”
      “那你再想想安平。”
      席越坐在首位,像是支撑不住自己一般,半个身体都靠在了身后的帐篷上,他的苍白的脸色藏在皲裂的皮肤中,灰白的嘴唇泛出几层青白的死皮,更显得脸上那几道伤疤格外的狰狞。
      那是当时,还是十一皇子的徐啸林下了狠手划在他脸上的。
      小将军就站在旁边,定定地瞧着他一步没错眼,最后接了匕首,一刀子就刺进了他的心窝,将他推下了城墙。
      加着城里还剩的几千人抵死顽抗,他们才狼狈地逃出了戍戎城。
      可基本上,一个马蹄,一个脚印,就死了一条命。
      那都是刚刚为国拼杀,看着战友死去也不敢落泪,九死一生地从鞑靼人手下挣出一条命来回家的将士啊。
      结果,家没了,城白守了,看着长大的小将军拿自己和几千条人命,才换了他们的一线生机。
      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沈明抱头,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嘶吼,跪倒在地。
      太折磨了,实在是太折磨了。
      比当时在戍戎城里,吃不饱饭还要时刻担忧着鞑靼人来袭还折磨。
      帐篷里再次弥漫开和之前整个冬日一般的死寂,压抑得让人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最后还是席越开了口,打破了几乎将人逼疯的死寂。
      “都先回去吧,将干粮收好,我们明晚乘夜回戍戎城。”
      几位将军都瞪大着眼看他,似是不明白他的这个命令,“军师,戍戎城中守着的可是魏勋那个狗贼,我们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正是,便是想杀上吴城,也该是往西北,从寒门关入。”
      几个将军七嘴八舌地说开,却也都知如今这般兵弱疲乏还只有七千多人的状态,别说是杀上吴城,就是破寒门关都是个难事。
      “是不是难事,诸位看了这个再言。”
      席越将手中被他摩挲了数十次,边角早已起皱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的小字条放在了桌案上,上面也不过是寥寥数字,写着戍戎城门东南处修建时人工和用料不足,最后草草完工。
      字迹左右飘忽,丑得难言。
      可熟悉的人,尤其是受过字迹主人的教导的人,还是能认出这是谢袛的字。
      “谢先生莫非还在城中?”认出字来的周剑瞬间从地上弹起,激动万分,“这是何时递出来的?军师又是如何受到的?”
      “十日前,来自过路商旅。”
      席越已经拿在手中思索了十日,自然沉静许多,他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直,“可诸位觉得,此信能信否?”
      能相信吗?能用仅存的七千人去冒险吗?
      虽然说只要进了城,他们就有法子能藏住着七千多人,但问题时,消息是真的吗?不会有人在城门东南处,等着他们好瓮中捉鳖吗?
      他们信张远,结果妻儿皆丧命,他们信魏勋,结果有家不能回。
      现在呢,还信吗?
      连最是激动的周剑都平复了下去。
      他们怕了,不敢信。
      “但是我信。”席越坐在破旧的帐篷里,就恍若他还坐在城门上,身侧是听着听着就撑不住要靠在他肩上打瞌睡的小将军,周围时拿着火把,举着长枪,望着远方戒备着的萧家军。
      那时候觉得很苦,现在想想,甜得都要流出蜜糖来。
      “我信,所以我让你们整军出发。开春之后戍戎城外尽是狼啸,届时引了狼群在城门附近嚎叫,魏勋定习以为常,并据此断定无人靠近城门,我们便可乘机入城,借夜色化整为零,以图后续。”
      席越脊背笔直,“不管诸位如何作想,但安平让我活下来,我便不能辜负她。”
      所以他不放弃这个机会,就算怕,就算可能是送死,但也不敢错失。
      人总不能因为一次信错人,两次信错人,那就谁也不相信了。
      “末将领命,”周剑转身,拱手行礼,“末将也信谢先生。”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
      在最后一个将军答声之后,几位将军就要站起身来去安排,席越却又叫了声“留步”,轻咳了数声后才苍白着整张脸开口。
      “望诸位能忠安平之心忠我。”
      他起身,作揖施礼,一揖到底,“席越要救心上人及信仰,半刻都缓不得了。”
      从安平把他推下城楼,让他代替着她去完成眼前的使命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做到她原本期待的冷静和自持了。
      他下的命令,不可能再面面俱到地考虑着,也不可能再万无一失地筹谋着,因为他一刻都等不了,连十天都犹豫得刮骨噬心。
      这么长的日日夜夜,他都不知过了多久,过得都要疯了。
      若不是知道她身为萧家仅存的将军,身为萧家军的忠魂所在,身为那个牲畜的执念,万万不可能活着逃出戍戎,他绝不会让她出此下策。
      可安平,无论如何,你定得活着,再难也得活着。
      席越好久没直起腰,帐篷中又是一阵沉默,接而就是铿锵的下跪声,伴着一声整齐的“末将遵命。”
      .
      午夜过后,仅存的七千人在响成一片的狼嚎和来自吴城的那些装备精良的精兵们的谩骂声中从东南角挖出的略比狗洞大些的小门潜入,各自间连言语都无,转瞬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小将军让他们撤出戍戎,是为了保住这个他们守了许久的城,更是为了保住他们如今的退路。
      在闻见戍戎城的气息的那一刻,草原上的仓皇逃窜,更像是与敌人的较量。
      他们心安了。
      至少,没有觉得自己被彻底背叛。
      因为熟悉的家还在,熟悉的气息还在,只是被抢走了,需要再抢回来。
      席越刚站起身来,身侧就突然窜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也让周围紧张防备着的将士们的刀尖齐齐对准了他。
      “席哥哥,是我。”
      幼童稚嫩的声音很是沙哑,身上的骨头突兀得有些吓人。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就像是在城外的狼。
      “谢留?”
      席越确定了来人,正待再说句什么,远处已经传来了守卫巡逻的声音,还带着骂骂咧咧的抱怨,嫌弃着戍戎冻死人的气温,嫌弃这在城外扰人清梦的狼嚎,嫌弃着明明该在吴城风光无限,却在这里受着苦。
      骂声太大,帮着他们快速辨别了来人的位置并藏匿。
      谢留等着那些人的声音远去,刚才叫席越时透露出来的怯弱和恐惧也似乎已淡去,他不再和之前那般的顽皮吵闹,而是挺直了脊背,像个大人般嘱咐席越,“军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一路抹黑到了谢家,连灯都不敢点,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并着席越和谢留,挤在了堆满柴火的杂物间中,低头看着谢留捏着破碎的瓦片,一点点挖出藏在泥土下的东西。
      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没有人催促一句。
      因为谢留身上流露着的感情,和他们几个大人身上的太像了。
      失去至亲,满身充斥着仇恨的绝望和疯狂。
      他们明明听闻了张远的背叛,听说了那些远去幽州的妇孺所遭受的命运,却连问都不敢问,不敢向谢留询问过程,不敢疑惑他的死里逃生。
      怕过程太可怕,他们支撑不住。
      直到谢留将那个巴掌大的小箱子挖了出来,抱在膝上坐定,缓缓地开口和他们讲了第一句话,“张远没有背叛。”
      他一点点拍到小箱子上的泥土,没有抬头看听他说话的人脸上惊诧的声色,而是很冷静,很冷静地说着一遍遍在他梦里重复的遭遇。
      “但是人过去的太多了,吴城的人就在他旁边监视着,他根本救不了这么多的人,所以,我们死了一部分,用他们的死,换我们活下来。”
      谢留终于抬头看了几位将军一眼,甚至还能朝他们笑一笑,试图安抚他们,但夜实在是太黑了,他自己看不见,那些将军们也不想看见,他脸上的笑有多么的勉强,又有多么的让人心酸。
      “事情是我娘安排的,每家都活了一个,都是较年长的孩子,男孩子更多些,一共七十四个人,除了我以外,他们都已经假扮成乞丐,朝着吴城走了。”
      “张远安排了人在护着他们,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让我们去那里报仇,去那里等着我们的父亲来和我们团聚。”
      他的声音停下来后,柴房里没有人说话,倒是听到了不少细碎的声音。
      那是清晨的露珠滴在了坚硬的石头上,是滚烫的热血滴在了锋利的刀刃上,是忍也忍不住的泪水跌落在了地上。
      已经可悲到,活一个人都值得庆幸了。
      可那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只活了一个,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哪里受得了啊。
      要不是心里记着仇恨,要不是心底挂念着生死未卜的父亲,哪里还活得下去。
      谢留的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砸碎在他捧着的小箱子上,他更忘不了,忘不了他娘把他推进地道时的那个眼神,忘不了他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很爱气他的弟弟,靠在他娘怀里,朝着他露出来的那个笑脸。
      要是重来一遍多好,他要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谢宁那个坏弟弟。
      “我会过来这个,是我娘和我说的,她说让我回来保护小将军,只有小将军没死,他们才不算白死,只要小将军活着,他们就都能活着。”
      谢留的眼泪掉得越来越多,多得他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一路回来太累了,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才七岁,忘了自己还是个喊着饿就有阿娘一边骂他一边给他准备吃食的孩子。
      这段路,难得好像他已经走完了一辈子。
      “但是,”他哭得有些说不出这个“但是”了,于是他闭了眼,将怀里抱着的小箱子塞到了席越的怀里,“我遇到了小将军,她让我把这个挖出来给你。”
      席越抖着手,根本接不住他递来的小箱子。
      他定了定神,又深吸了一口气,重复之后又深吸了一口,往返了好几次,才能开口问出那句话,“她怎么样了?”
      你遇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吗?是胖了还是瘦了?是能笑还是在哭?
      谢留没回答他,因为他说不出口。
      “小将军只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周围都是人,连句话都不能多说。”
      如果不是她快死了,如果不是那畜生着急到什么人都不管,只想救下她的命了,他这个跟在江湖骗子旁边的小道士,哪里能见到这一面。
      他好怕,比他娘和弟弟死的时候都怕,就怕这句话是小将军的遗言,连走路时的腿都是抖的。
      席越没有再问,谁也没有再问。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席越怀里的小箱子上,看着他,盯着他慢慢地将小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块兵符,一个糖葫芦的签子,一张被叠成小兔子的形状的舆图,还有几颗零碎在角落里的牙齿。
      都是小将军小时候的回忆。
      兵符是她爹给的周岁礼,糖葫芦是她大哥一路从吴城拿回来的零嘴,小兔子型的舆图,是她二哥一笔一划教着画,教着叠的。
      还有那几颗牙齿,是席越好好哄着她,害得她哭红了眼睛才帮着拔下来的。
      那是小将军的过去,被她埋在了她幼年时呆得最多的谢家。
      也许她想等着,等战事平定之后,等他们年老之后,等国家安定,不再因战事而伤痛之后,翻出这个小箱子来,一点点细数着过去的种种。
      那些逝去的人,那些过往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将军(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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