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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1 七天七世纪(3) ...

  •   急救室灯光被点亮。
      霍家会议开到午夜时分,等他匆匆赶来,手术已经开始。医院寂静深长走廊里,霍秋宴坐在坚硬的木质长凳上,独自等待。

      他问自己,你在等什么?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多年前他所邂逅一场,月华的迷离梦境,似乎迎来结局。

      送急救室的小女孩眼眉如画,睫毛修长,她饱满的额头被细碎刘海遮盖,纵使霍明月最虚弱的时候,仍然遮不住天生秀丽,就像她母亲。
      万喜如是广州万家的女儿,万家在广州是丝绣出身,虽比不上苏杭盛名,在广州一代也算小有名气。粤绣在民间尤盛,清代乾隆年间,广州组织了行会锦绣行,万家便是主事人。光绪年间,粤绣大量出口海外,成为享誉中外的名绣。
      他夫人万敏之,便是粤绣里数一数二的绣娘。敏之早年辛劳,嫁给霍秋宴不到半年就过世,那时万喜如替代她大娘来送姐姐最后一程。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世间有些女人,注定受到上天的特别眷顾。
      她一身粉色裙褂,漆黑长发自然形成一个弧度顺服散落肩膀,琥珀色瞳孔清晰透亮,修长睫毛因为胆怯而微微颤动。
      等没人注意她,又好奇抬起鹅蛋脸,弯弯眼眉,噙着嘴角笑。

      他问她:“你是?”
      她犹豫一下,轻声说:“敏之的妹妹,喜如。”末了低垂眼眉,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

      少女时的万喜如,因为她母亲姨太太的身份,并不被家族所重视,随意取了‘喜如’喜气又庸俗的名字。她总是羞于在别人面前提起那个俗气的名字,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想起小时候,捡到一只白色小猫。
      它松软白色短毛下透出粉红皮肤,很幼小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睁开,就被抛弃了。他没有把小猫带回家,母亲白念芸对动物过敏。
      他拿了些放在货仓没人要的木板,拼拼凑凑给猫搭了个小木屋。

      每天下了学堂,他都会悄悄跑到厨房,拿些米粥去喂养小猫,它可爱的小鼻子循着米粥香甜的味道探出头,发出甜腻的叫声。
      他在学堂里宣传,希望找到人,收养小猫。

      万敏之过世后三天,灵柩摆放在霍家祠堂。
      夜深人静,父亲霍善衡年老虚弱,早已回主屋休息。霍秋宴挥手让下人们也去休息,再过四天是头七,到时地下的人要忙一阵,人已经死了,却让无关的下人守在灵堂装气派,没意思。
      霍秋宴想,陪在她身边的,有他这个丈夫就足够了。

      万敏之躺在金丝楠木打造灵柩里,她身上粉色织锦旗袍,配上一条白色镂空披肩。
      安详笑容,她似乎只是睡着了。
      霍秋宴拂过白色镂空披肩,一时感到很陌生。

      那个年代,凡事喜事、丧事,小姐出阁时身上穿红色裙褂,绢丝绣鸳鸯枕头,凤冠霞帔上飞跃九霄的金色凤凰,都是她们自己一针一线缝上去,也是她们对婚姻里未来生活美好期许。

      他记得,敏之枕头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姿态灵动互相依靠,水下绣着大把水藻,弥漫丛生,毁了整体灵秀。
      他曾取笑她:“广州城粤绣里数一数二的绣娘,成婚用的鸳鸯枕成水鸭枕。只有水鸭才会喜欢用脚拍打水草。”
      她也不恼,轻声细语:“鸳鸯戏水图,总把鸳鸯绣得缠绵暧昧,多没意思,底下的水草是他们的苦难,就算水草遍地荆棘丛生,鸳鸯也会互相扶持,相依而靠。”
      万敏之所期许感情,‘互相扶持,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是母亲白念芸还在世时,为他定下的妻子。霍秋宴从未怀疑母亲眼光,万敏之很适合作霍家大少奶奶。
      如果时间允许,他想,他会一直和万敏之生活下去,相依到老。
      纵使他并不怎么了解她。

      夫妻相处半年时光,比起万敏之内心,他似乎更了解她喜好,万敏之很少说起出阁前老家广州的事情,他们之间往往找不到适合的话题,他只有不断送东西给她,时间长了,慢慢摸清她的喜好。
      就像现在,纵使她躺在灵柩里。她身边每件事物,也都是他精心挑选。
      她手上拽着,金丝镶边绣白色玉兰锦帕,新婚时,他给她套在手腕上,翠绿底色翡翠玉镯,墨色长发上,装饰景泰蓝掐丝点翠发簪。

      敏之并未料到会早逝,也未给自己准备寿衣。匆忙之间,霍家原本请当地有名的裁缝缝制妥当。霍秋宴却把那个裁缝赶走,他亲自挑选万敏之最喜爱的东西,陪伴她。
      他记得妻子身边所有东西来历,唯独一条白色镂空披肩,感到很陌生。

      暗色走廊深处,传来一个怯微微声音。
      女声轻轻唤一声:“姐夫。”她探出脑袋,万喜如微微一笑,琥珀色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变换出琉璃般温润色泽。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许多。
      多是万喜如说,霍秋宴安静的听。

      她说:“之前姐姐身上那披肩是绸缎,寿衣有讲究,一般不用皮毛和绸缎,怕来生变成兽类。而且缎子,断子蓄意不好。寿衣多用绢棉,取“眷恋”、“缅怀”意思,她就用棉线织一条白色披肩,镂空处描绘成蝙蝠,会给姐姐下一世带福气。
      她特意等晚上大家都睡了,来祠堂给姐姐的旗袍外衣口,加一层里子,用红布做,预示子孙后辈会红火。”

      姐姐万敏之过世后,万家就收到消息,当天便派人去广州火车站,买车票。万喜如就在火车上,连夜赶制寿衣。
      和她姐姐万敏之不同,万喜如是一个充满世俗气息的女子。

      万敏之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做个粗活,更不屑说生活上细碎琐事。敏之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喜欢别人猜她心思。
      猜中,代表他很重视她。

      喜如喜欢和人分享,说话的总是她,零零碎碎无关事物大小,说的也都是她的生活,到这里看到、遇到各种事情。
      她说:“香港把冰箱叫雪柜,父亲从北京买的那台雪花冰箱,在这里要叫雪花雪柜,是不是很押韵?”

      他那时,有些厌倦猜测女人想法,和万喜如在一起,前所未有轻松,他不用猜,她什么事都摆在脸上。

      早上吃早饭,他说:“你和你姐姐亲昵,人细心又考虑周到。等头七过去,姐夫带你去藏宝阁,喜欢什么便拿什么,算是送小姨子的见面礼。”

      她笑了笑:“那些东西家里有,我可不稀罕。”
      末了她提起:“广州时候,万家邻院王家小子去学堂上学。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万家女孩都不许去学堂。听说姐夫很有学问,早年毕业香港大学。不如,给我取个字,我也想像那些进步女青年。”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他给她取,小字:月华。

      他像对待,年幼时偶然遇到的小猫一样,照顾她。霍秋宴希望万喜如,能找到疼爱她的丈夫,有依靠的未来。
      后来。
      听说万家给她找了个当地的乡绅,她嘴里曾提起邻院,王家小子的二叔。

      许久以后。
      霍秋宴偶然翻阅一本书,上面提到。
      月华,一种衍射。月亮外边一圈白色月晕,光透过卷云层而产生。
      月华的出现,预示着:天,要下雨了。

      或许,这个并不吉利的名字影响了她,万喜如嫁给王家二叔那晚,她的丈夫暴毙!

      万喜如和绝大多数命运坎坷的寡妇一样,被冠以‘克夫’名号,开始了她无止境孤寂凄凉的生活。寡妇需要活得小心翼翼,唯恐丢了名声,就算这样她们也是心甘情愿。

      寡妇有希望,她们唯一的指望,是孩子。
      绝大多数有孩子的女人,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孩身上,如果孩子将来有出息,祠堂宗室会考虑她们功绩,给寡妇立贞洁牌坊。
      万喜如没有孩子,失去希望。

      第五年。
      她和男人私奔,逃离广州。

      就算现在霍秋宴也并不知道,当初带走她的男人是谁。
      万喜如一直守口如瓶,她嘴上却说:“她那时小,不懂事才会相信男人嘴上说的,全是谎言!她恨不得像粉笔字一样,把那个男人从脑子里抹得干干净净,又怎么还会记得他长相。”
      霍秋宴很想告诉她,谎言,其实是不分男女。
      万喜如说谎时有个坏习惯,她喜欢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只有这样,才会给她勇气把谎言编得圆满。

      那年。
      她失踪后,半年内万喜如在广州名声被败坏差不多,万家老爷她父亲早就在报纸上,公开断了父女关系。
      她跑来求他,在一个炎热盛夏。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旗袍,领口袖口绣蓝紫色鸢尾,她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轻声说:“我被骗了,不知道该去那里……”她自顾自,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胡话。

      她抬头,望见他冷漠眼神。
      微微一顿,她大哭起来:“不,不是。我名声臭了,父亲不要我,他又抛弃我。我走了很多路,大家都嫌弃我,没有人肯要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她琥珀色眼睛忽闪一过琉璃般色泽,是淡黄色。
      天空开始落下大滴水珠,伴随她克斯底里的哭声。

      时间,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她的哭声尖锐,不容妥协,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而他并不讨厌。他在那一刻,想起小时候,那只白色短毛小猫。
      小猫可爱小鼻子循着米粥甜味探出头,它忽然改变主意,睁开眼睛,他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淡黄琥珀色宛如琉璃,望着他,亲昵靠在他手上蹭了蹭,声线甜腻。
      他给小猫取名字,月华。

      他在学校询问,谁愿意收养月华消息不禁走失。母亲白念芸严厉眼神:“秋宴,玩物丧志。你是长子注定要肩负比别人多的责任与义务。
      要学会,控制自己。”

      那天天色灰暗,闷天雷打得哄哄亮,顷刻之间下起大雨。
      小木屋被强行拆除,木板碎片零星散落,家里仆人拖拽它拉到天井,月华被木片渣子刺伤,白色短毛流下大片血迹。
      母亲白念芸扫视一圈,在仆人里选了最弱小的丫头,把木棍扔在她面前,吩咐。

      “打死它。”白念芸语气不重,却有无法抗拒的威力。

      小丫头肩膀一抖,颤巍巍接过木棍。
      小丫头没力气,人又弱,打了十几棍子,空气里不断传来骨骼扭曲变形的撕裂声,月华虚弱的身体,拖出一道深长血痕,白色毛浸觅成血红色,后腿微微弯曲,无法站立。
      它被打瘸了。

      月华淡黄色宛如琉璃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神充满渴望。
      希望,他救它。

      那一刻,他血液几乎到窜到脑门,一把夺过小丫头手上的木棍,他厌恶沾染血腥的木棍,多么想扔了。抬头回望母亲,他的手在母亲冷漠眼神里微微颤动,重新拽紧木棍。

      月华很虚弱,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它听到声音,闻到他的气息,重新发出欢快甜腻的叫声,它睁开眼睛瞬间,一根巨大木棍向它袭来!
      他下手准又狠,一棍致命。
      没有痛苦。

      如果,他无法保护它,让它活得称心如意,衣食无忧。
      至少。
      亲手……杀了它。

      他为自己的犹豫感到后悔,它的痛苦被蔓延。他对自己说,无法让月华快乐的活,就让它没有痛苦的死。
      他不是没用的小丫头,不需要怀揣着内心无限怜悯与同情,却屈服于现实的威压,小丫头打了十几棍子,打到骨骼扭曲变形,打瘸它的腿,打得它生不如死的活着。

      而他从那只幼小的,小猫月华身上,感受到纯真善良,人最初原始而坚不可摧的力道,再瞬间被他自己打破。
      他察觉,内心一些东西也随之消失,仿若徒手握紧流沙,摊开掌心留下,只有泥沙潮湿的腥气,和他一脸迷惘。

      有人曾说,假如一个人的遗憾未曾实现,那么仅有一个姿态也是好的。

      万喜如在一个炎热盛夏,跑来求他。
      她望向他那双眼睛,温暖淡黄,泛出琉璃般琥珀的光泽。他的掌心落在她发梢,轻轻拂过,她微微一怔,转瞬之间笑容里散发甜腻的香味。他似曾相识。
      盛夏到春季,微妙的十个月过去。之后,孩子在来年春天出生。

      他那一辈,名字都有‘秋’,秋宴、秋怀、秋潦。霍家这一辈,名字要有个‘明’。万喜如欣喜若狂的给女儿取名,霍明月。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她会以为他承诺什么。

      霍秋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能承诺什么,所有美好约定,在剥去那层华丽的外皮后,只剩下一堆枯骨。
      霍明月出生后,他心里开始酝酿一个完美的计划,他告诫自己,这个孩子并不会陪他太久,无需放置感情。

      因为,他并不确定。
      小孩,是谁的。

  • 作者有话要说:  1.月华,这个名字具有特别含义。
    -
    2.读者可能会没有耐心,问:“怎么都第三页,女主霍月华还没上线?”其实,她早就上线。
    霍月华就是霍明月。
    故事始于她被绑架,那个五岁小女孩。女主五岁,最早属性隐藏。不是作者吹嘘,女主一旦上线,其他人只能排排坐冷板凳。
    -
    3.主线为两代人。chapter 1 七天七世纪,霍家三兄弟为主线,上一代人恩怨入手。
    霍家三兄弟。是霍家主线,最重要的角色之一。
    作者刻画:秋宴、秋怀、秋潦。他们无论是性格、经历、想法,都完全不同,以此来切合‘千谎百局’的主题,丰富权谋争斗。
    -
    1956年,北京雪花冰箱生产出了第一台国产冰箱,名字就叫“雪花”。此文中冰箱制造的年龄提前,与历史有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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