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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3 瓶中精灵(7) ...


  •   耶和华上帝说:人类生来就是有罪,原罪起源于最初,世界上第三个人该隐,他杀了弟弟亚伯。
      背叛,意味着死亡。

      对霍秋怀来说,背叛母亲的感觉,意味着他杀了她。
      他的,原罪。

      “我童年时的风筝,怀着破灭的希望,悬挂在翠绿色树梢,一点点,坠落。”

      霍秋怀微微眯起眼睛,他的记忆随着这首童谣追溯,一直飘向遥远过去,那时他们,被学堂里的夫子先生赞为神童。

      二十五年前。

      夫子先生当着他们母亲白念芸的面夸奖,他摸一把胡须,说道:“霍家两位小少爷,一点便通,聪慧异常。”

      白念芸优雅微笑,吩咐管家端上这个月给先生厚礼,虽然两个孩子的学费早就交过,以白念芸丰富阅览与霍家雄厚资产,若指望她两个孩子能受到先生特殊照顾,这点小礼物是免不了俗的。

      白念芸扶着长子霍秋宴发梢,对夫子先生微笑,她说:“最近帮会事务繁忙,银号又刚刚上轨道,善衡里里外外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督促孩子们学习。我又只是一个女人,四书五经那些博古通文的知识只看到懂字,可那字连在一起的意思,只有它看得懂我,我却看不懂它了。”

      “霍夫人说笑了,在下定当倾囊相授,竭力教导两位小少爷。”夫子先生满意的瞥了一眼厚重礼物。
      夫子先生并非老八股,奈何世事变迁总让身处历史洪流里的人,不由自主的按照时代特定的步伐,推动向前。
      而少年时一腔热血留学海外的抱负青年,最终化为一个外表庸碌内心精明的先生。

      夫子先生望了一眼,在母亲面前乖巧顺从的霍秋宴;
      又转移视线,看着站在角落霍秋怀,那孩子拥有一双冷漠的眼睛,他看待事物方式与一般人不同,那双眼睛穿透事物表象抵达实质的能力。
      所以,在他母亲有意把长子拉到身边,以示先生更为关切霍秋宴时,霍秋怀眼角不自觉显露一丝嘲讽,他年龄尚且幼小,纵使看穿大人们各种把戏,却还不懂得掩饰心里的不屑,徒留在外表显得异常傲慢。

      夫子先生微微一笑,他很自然的拉过霍秋怀到身边,以行动解释,他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饭后。
      夫子先生带着两个孩子在霍家后花园散步,修剪整齐的植被比他们高出许多,霍家仿若迷宫般的后花园,正式谈论秘密的最佳时间。

      霍秋怀望了一眼走在前方的大哥,特意放慢脚步,他等到霍秋宴消失在迷宫尽头,才对身边的夫子先生说道:“老师,母亲说大哥的未来已经决定好,他会成为最优秀的银行家。”

      “秋怀也想成为银行家?”夫子先生从善如流的问道。
      在孩子过多的情况下,作为父母总免不得在心里有所偏驳,而无法得到关切的那个总会很敏锐察觉到,企图用行动重新让父母更为重视自己。例如,完成母亲对儿子成为银行家的期待。

      霍秋怀眼眸冷静微微转动,他望一眼天空中漂浮风筝,说道。

      “我问大哥,这是不是他的愿望,长大后变成善于把孕育中的商业眼光,变成商品的人?
      他说,如果那是绝大多数人对他的期待,那么就会成为他的理想。

      现实里可以实现的理想。
      大哥说,男人只能存活在现实里,他决定成为一个现实的人。

      母亲说,我是小儿子,她对我的宽容,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不会干涉。”

      霍秋怀记得,母亲白念芸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起剪刀剪断风筝的线,那条线是约束风筝唯一有利方法。
      现在,风筝自由了,如同他的未来一样。

      但那种自由,并不能为他带来多少快乐,他依然迷惘。

      大哥眼前的道路是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秋宴只有两个选择停留或者前进,秋宴说他要前进,那是母亲对长子的期待。
      而母亲对他说,秋怀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他眼前忽然间,出现无数条道路,他该如何选择?而那种选择,才是正确?他的未来,在那里?

      “秋怀,你无法看清自己未来?”夫子先生难得用温柔语气问道。
      原来,那孩子为自己的未来感到迷惘。

      那种迷惘,是每个人年少时都曾经有过的,有的人选择与时代抗争,有的则更为从善如流的与时代一起前进。
      而无论那种,夫子先生都曾经历过,虽然失败了,他也没有取得世人眼中显赫的名声与财富,至少,他不曾后悔。
      所以,两个孩子里,他更加喜爱那个喜欢抗争而总是迷惘的霍秋怀。

      透过蔚蓝色天际,霍家邻近教堂里大理石哥塑造成特式尖顶,虔诚咏诵如诗歌般誓言:

      “仰赖医药神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阿克索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直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尚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殛之。”

      霍秋怀眼眸一动,他仔细侧耳倾听。

      “他们在咏诵《希波克拉底誓言》。
      希波克拉底他曾是古希腊十分著名的医生,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每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在成为一个医生之前,所宣的誓言。”夫子先生微笑,向他解释。

      “鄙人敬谨直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我愿保守秘密,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霍秋怀微微点头,他不自觉重复,誓言里打动他的句子。

      “秋怀,人所能做的事情总是很有限,而在浩瀚的宇宙运行中,人类也只不过做了两件事情。
      一件,认识人类自身之外的事物,那些繁衍成为宗教、物理、科学、知识。
      另一件,认识人类自身内在的事物,无论医学或者社会,都是我们认识自己的一种方式。

      只不过,医学更为纯粹,也更为现实。
      你可以亲手感觉到生命在你的手上诞生的喜悦,也可以察觉生命笃然停止后时间的冷漠与无情。”夫子先生扶着他的额头,缓缓说。

      “老师,也许在多年后,我会成为那里宣誓的人。”霍秋怀指着那座哥特式教堂,上帝所给予指引,他隐约看到前方的方向。

      鄙人敬谨直誓,我愿保守秘密,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遵守此约。
      霍秋怀所想要保守的秘密,期望用自身能力与判断所治愈的女人,白念芸。
      他的母亲,她生病了。

      在霍秋怀记忆里,总会有两个白念芸。
      她们拥有同样的身体,白昼里的白念芸,她衣着淡雅,性格温柔的大家闺秀,他的好母亲;
      深夜里那个白念芸,她总是涂上妖媚艳俗口红,喜欢庸俗花哨装扮,她性格暴力而邪魅,他的坏母亲。

      好母亲,在白日里出现,众人目光聚集之地,她是完美的当家主母。
      虽然她对长子秋宴施予更多关切,也并非不爱她的次子。
      她会放飞手中的风筝告诉他,她给予次子在现实里最大的补偿,不干涉秋怀的未来,他拥有追逐自身无限理想的权利,无论他的理想是什么。

      坏母亲,她总是在霍善衡不在的夜晚出现,随着父亲霍善衡越来越长久的不回家,坏母亲出现越来越频繁。
      她克斯底里,狂躁不安,情绪激动。
      总是喜欢摔坏家里古董花瓶,听着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霍公馆静谧空旷房间,她嘴角微微扬起,有着无限满足。

      坏母亲,在与父亲大吵一架后,总是喜欢用藤条打他,打完后又抱着他大声哭泣,把她廉价的眼泪与庸俗的脂粉蹭在他脖子上。
      他很讨厌她,他总希望,坏的那个可以彻底消失,他的母亲,只需要好的那个就够了。

      霍秋怀那时尚且年幼,洞察力已经非常敏锐,他清楚的意识到白念芸身体里,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在成年后,霍秋怀留学英国时,他才能准确定义当时白念芸所表现出来的癔症:Dual personality分离性心理障碍。
      俗称,双重人格。

      他未曾等到长大后成为医生可以治愈她的一天,他等到了另一个内心空虚泛着邪恶气息的魔鬼。

      艳红在霍公馆外三个月,她已经摸清楚白念芸作息,她微微整理自己娇艳泛着庸俗的暗地花纹旗袍,扶着自己的小腹,喃喃自语:“孩子,母亲会帮你报仇,我们要白念芸付出代价。”

      人总是很奇怪,原本艳红怀孕只是意外,她从未想过会给霍善衡生儿育女,她不过是这个男人数字庞大的后援团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情人。
      艳红来香港举目无亲,又不想幸苦工作,为了生存,为过上如画报里那样奢侈的生活,她依附他,而这个男人恰好叫霍善衡。

      恰好,没错。
      而她在不知不觉间,恰好怀有身孕,突如其来的扮演‘母亲’的角色。这个角色让她感到意外,十分震惊,她甚至站在医院门口三天,来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母亲,是个无比高尚而神圣的角色,在艳红无意间望见教堂中,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子耶稣安详温柔的画像后,她决定接受这个上帝的安排。

      她感到腹中孩子一天一天长大。
      艳红想,她孤苦单薄的命运里,这个孩子是她的救赎。
      她甚至拿起镜子,开始幻想,孩子继承她大大的眼睛,拥有如霍善衡那般聪慧头脑,温柔善良笑容……

      而这一切,全部被那个叫做白念芸的女人,完全打破了。

      她失去那个孩子,只会想,是那个叫做白念芸的女人让她失去的,却自动忽略曾在医院门口站了三天,想要打掉小孩的自己。
      她只会愤恨,她的孩子日后会多么聪明、多么孝顺、会继承霍家多么庞大的资产,而这些,不过是她自以为是所幻想出来的产物。
      失去孩子的女人,往往是不可理喻,也是最疯狂。

      霍秋怀站在学校大门边,已经放学两个小时,他却不敢走,他怕母亲找不到他。

      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小雨,他伸手接住细密雨水,幻想自己也如同大哥那样生一场大病,那么母亲是不是就会多关心他一点?

      忽然间,落下一把雨伞,霍秋怀抬起眼眸,他望着衣着花哨旗袍明艳的女人,仿若与记忆里坏母亲重合起来。

      “想不想知道,白念芸有多么爱你?”艳红蛊惑般微笑。

      霍秋怀并不言语,他安静等着那个女人。

      艳红继续说道:“不如,我们来场有趣的游戏。”

      艳红的游戏很简单,她打电话到霍公馆,告诉白念芸,她的次子被绑架了。霍秋怀象征性的在对着公用电话叫了两声,艳红在末尾匆匆说了一个地址,让白念芸到这里。
      倘若白念芸真的关心霍秋怀,她就会轻易发现,艳红所说的那个地址,不过是学校附近一个学习班,霍秋怀常年被安排在那里补习,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

      霍秋怀相信,白日里聪明精明的母亲不会认错他补习的地方,无聊心的驱使下陪这个父亲的情人玩了一场可有可无的游戏。

      当然,游戏是要有赌注。
      艳红的赌注,她说:“她输了,就离开霍善衡。”
      霍秋怀想,这一点多少可以弥补,夜晚那个克斯底里的坏母亲紧张的内心,她的空虚得到安慰。

      然而,他并不知道。
      因为大哥霍秋宴生病,父亲与母亲刚刚大吵一架,他们互相指责、谩骂,白日里那位精明温柔的好母亲被骂走了。
      留下来的灵魂,那个蠢钝而情绪激动的女人。
      他的坏母亲。

      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门,找不到司机开路,甚至不知道街道的方向,白念芸只能凭借天生的直觉,寻找她的儿子。
      她不停的走,雨水蔓延过她小腿,溅起无数肮脏的泥点子,湿润发梢贴服在她的脸颊,雨滴顺着漆黑头发一直蔓延浸湿她暗色旗袍。

      霍秋怀等了许久,直到他望见透明落地玻璃前与他对望的女人,那个女人面容清丽,却穿着与之格格不入的庸俗大花暗地旗袍……刹那间的惊恐后,霍秋怀已经明白来寻找他的女人是谁,她是他的母亲。

      他望着她紧张的神色,长时间奔跑而微红的脸颊,他忽然可以原谅她。
      原谅她在午夜揪住他的头发,用生硬藤条抽打所发出振振声;原谅她总是在打完他后,自顾自哭泣,逼迫他承认‘父亲是爱你的,他只会爱你一个人。’

      他有两个母亲,好的坏的都是他的母亲。
      白念芸只是生病了,霍秋怀想,他一定会医治好她。
      只要给他一点时间,让他长大。

      霍秋怀匆匆走到街道上,白念芸站在街道对面。
      她忽然间有感觉似的转身,她望见他,她有些急切想要走到儿子的身边,匆忙中并未留意来往的车辆,她走得是那么急切,那么急切……

      碰!
      雨天马路异常湿滑,黑色轿车极速碾压过白念芸的身体,剧烈撞击声中,霍秋怀眼前一片血色。

      她死了。

      背叛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叛之后,却想回头而付出的代价。
      霍秋怀望着母亲白念芸支离破碎的身体,他思绪回想起她剪断风筝的幻影,虚无缥缈。

      那一刻。
      他下定决心不再回头,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他忽然很想笑。
      母亲对小儿子所带来的一些影响纽带被扭断,就像原本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被斩断,霍秋怀是一个真正独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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