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尽头》钧墨

3、一转

　　深夜，锦绣山庄。
　　“公子，给您的信……”护卫长双手托信，举到跟前。
　　无尘公子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怒火正炽，乍然听见“信”这个字，勾起了他对某个偷神留下的字条不好的回忆，当下拍击床榻道：“给我立刻烧了，烧了！”
　　护卫长道：“公子三思，这样做恐怕对您和翁大人的友谊不利，更甚者……会开罪朝廷。”
　　“翁大人？”无尘公子揉了揉额角，清醒了一些，“翁一儒？”
　　护卫长道：“正是，刚接到的消息，翁大人将赴阳邑任下一任知府。”
　　无尘公子接过信，拆看之后，对护卫长道：“翁一儒在信中说，朝廷有一批珍宝要运往阳邑。这么大的消息，你们在市面上可有打听到过？”
　　护卫长道：“不曾。阳邑周边有一些流寇，时常烧杀抢掠，若是提前传出消息，可能被有心人盯上，反而不利。”
　　无尘公子道：“也是。拿火盆来。”市面上没有消息，不代表官府没有接到消息。翁一儒与他有些交情，这次托他制作一些衣物，顺便将珍宝的事与他提了一提。
　　他思忖片刻，将手中的信纸放入火中，看着它熊熊燃烧之后化成灰烬。
　　室内灯光昏暗，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
　　一时静谧。
　　无尘公子突然道：“今日午时，我会将新的密道图纸制出，到时你自来领取。”
　　护卫长道：“属下明白，午膳后即刻开工。”
　　锦绣山庄的护卫队中有一队工匠，直接隶属于护卫长管辖。此番偷神在锦绣山庄绘制了完整的密道地图，说明密道内部构造已然失去了原有的防御意义。以无尘公子性格，决不容许自己珍藏的图样受到失窃的风险，何况这风险之大，前所未有。
　　“偷神的确是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能力，”在他的密道内瞎逛一圈，竟然能绘制出正确的地图，“若再给此人十年，必成江湖上不可小觑的人物。”
　　护卫长十分了解无尘，顺着他意思道：“如能拉拢，属下会尽力以公子名义拉拢。”
　　“不错，你素来知晓本公子心思，交由你办，本公子放心。”无尘公子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拉下脸道，“但他的穿衣品味，简直玷污本公子的双眼！去，在山庄门口竖一道牌子！”
　　“写什么？”
　　“偷神与狗不得入内！”
　　“……”

　　“大大大大事不好了少爷！”
　　第二天早上，韩子澄的房门被人敲得震天响。
　　韩子澄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道：“进来。”
　　门开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扑到他床脚下大哭：“少爷，家主他他他……”
　　韩子澄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掀开被子坐起来道：“怎么回事？”
　　他的丫鬟小环说话向来有些结巴，着急时更是一个字连蹦五六次都接不下去：“家家家家主……”
　　“……”韩子澄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耐着性子说，“小环，别着急，让我猜猜，发生什么了。”
　　这样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对话，却是韩子澄摸索出的小环的正确打开方式。
　　“爹……生病了？”
　　小环抽噎着摇摇头。
　　韩子澄松了口气，又问道：“他……对你不轨？”
　　小环一惊，“少少少爷您在说说说说说……”
　　“……”
　　小环一拍地面：“什么呀！”
　　最坏的打算已经被排除，韩子澄的心稍稍松懈下来，道：“开个玩笑。”
　　小环瞪他：“有有有有这样开开……”一拍地面，“开玩笑的嘛。”
　　“家里的商铺出了事？”
　　小环摇头。
　　韩子澄几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放松背脊，靠在身后的硬枕上，微微眯了眼睛：“现在可以慢慢说了。”
　　小环抹了抹眼泪道：“家家家主的龙龙龙龙龙……”
　　在民间，用“龙”组词的东西毕竟很少，韩家就这么一件，韩子澄立刻想到：“龙吐珠手镯？”
　　小环点头，难得口齿清晰道：“找不到了。”
　　韩子澄吐出一口气：“我以为真是什么大事，一点财物算不了什么，好歹家里人没出什么事。”他说了这话，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这就是他与父亲的分歧所在，父亲将家财看得重，但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家人重要。小时候他常与父亲吵闹，却改变不了什么。
　　父亲的地位、名声皆是从家财上得来的，自然看得比旁的都重些。
　　因此他宁愿多读些奇门野史之类，也不愿走上继承家业之路。就算是他为自己做出的无声的抗争吧。
　　被小环闹了这么一出，他睡意全无，干脆下床穿鞋，一边吩咐道，“小环，打点水来。”
　　小环出门后，门口传来丫鬟们的说话声：“这里是少爷的房间……”
　　“少爷这就不必搜查了，快点去其他地方找找。”
　　“小环，你急匆匆的是去做什么？”
　　“我我我我我我去倒点点点……”
　　“……”
　　“……水！”
　　“……”
　　韩子澄闭上眼睛，抬手想揉一揉，却摸到一张纸条飘落在脸上。
　　他拿着纸条一看：“这是送给子澄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落款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脸色变了又变，下意识挺直腰板，在房间内左右环顾一周，终于发现榻脚那里有个布包。
　　韩子澄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布包不厚，从外面就可以摸得出轮廓。
　　龙吐珠。
　　韩子澄眼皮一跳，感觉身后突然多了个人的气息，回身怒道：“谢寒！这是什么？”
　　偷神无辜道：“手镯。”
　　“我知道是手镯，你把这个带到我这里做什么？”
　　谢寒认认真真回答道：“昨晚我见你心情不好，你走之后，我就四处寻找好东西想送给你。我在阁楼里看见一个老头拿着这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肉麻的话，就知道它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所以就想拿来给你。”
　　韩子澄瞪着他。
　　谢寒撒娇道：“你家好大。我很害怕会迷路。本来我还愁找不到你的房间，后来拐来拐去居然到了你的房间，看到你在换衣服。我……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目光突然从韩子澄的脸上移到别处，脸又红了起来：“你……你别这样看我。这是不是说明我和你……很有缘分？”
　　韩子澄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他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是江湖上有名的偷中之神。江湖是个玩弄心术的地方，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在江湖上活下来的。”
　　他的最后一句近乎呢喃，谢寒却听得很清楚。他想了想，认真道：“我在江湖上没有朋友，不论做什么都独来独往，不管有什么危险都靠自己解决，爹说这样就不会被人骗了。”
　　韩子澄吐出一口气，平和道：“把这个还回去吧。”
　　他见谢寒一脸不赞同，板起脸道：“这是我爹的东西，你把它偷来给我只会为我惹来麻烦。所以还是还回去的好。而且……我爹很喜欢它，现在丢了，他很着急。”
　　谢寒思考了一会，接过布包道：“别人家的东西你会接受吗？”
　　“……”
　　等到谢寒消失后，韩子澄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谁家的我都拒绝！不要再偷东西给我了！”
　　他冲到窗前对着青天白日大吼。
　　声震八方，惊起梢头飞鸟。

　　小环是韩子澄的贴身丫鬟。
　　她有口吃的毛病，手脚又不伶俐，有这样的缺陷，却能在阳邑首富韩府当差，不知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对这种说法，小环自己有不一样的看法。
　　“不不不……不是修来来来来……的！”
　　“小环，把梳子给我，我自己梳。”
　　“是是是是是是少爷给……”
　　“……”
　　跺脚声，“给的福气！”
　　撕拉一下，似乎是头发扯断的声音。
　　“嗷呜——”
　　“少爷您您您您怎么……”
　　“都说了不要再梳了，把梳子给我！我的头发打结了！”
　　小环看着手里一把被硬生生扯下来的黑发，哭丧着脸道：“少爷对对对对……”
　　“不用道歉，我自己来就是。”韩子澄揉了揉发疼的后脑，自己用梳子一点点解开头发。
　　“那我我我帮少爷拿拿拿拿拿……”
　　韩子澄转身。
　　小环端着满满一盆水，舌头打结，用力一跺脚：“……水！”
　　“小环注意脚下！”
　　已经迟了，小环不慎踩上脚踏，身子前倾，整盆水就这么兜头浇在韩子澄身上。
　　“子澄，子澄？我刚才听见你的声音，你没事吧？”敲门声响了一会，传来男子担忧的声音，“我进来了。”
　　“不，不要！”
　　於修原已推门而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因为满地的水滑倒。
　　他扶着门框稳住身体，抬头看向韩子澄，脸色一变：“小环，你是怎么照顾少爷的？”
　　韩子澄浑身湿透，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薄薄的衣衫贴着身体，勾勒出纤瘦挺拔的线条。
　　於修原看了几眼，皱眉道:“子澄，你下巴上的伤……”他十分不满地瞪了小环一眼。
　　小环眉眼耷拉，慌张低头：“姑姑姑姑姑姑……爷。”
　　韩子澄止住小环鸽子似的叫声，“小环，去取一套干衣裳来，再拿布巾帮我擦干头发。”说完，他转过来对於修原勉强露出笑容，“於大哥……”
　　“我帮你擦头发。”
　　韩子澄微惊，心跳失速。於修原已走到他身边，接过小环递的布巾。对他来说，这样的距离已太过暧昧。子澄把手撑在桌案上后倾了一下，“不必了。”
　　於修原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道：“子澄，昨日起你见到我就开始不自然。怎么了？”
　　韩子澄抢过布巾借擦头发之机遮住晕红的脸颊，轻咳一声，道：“没有的事。”
　　突然之间，只听扑通一声，於修原单膝跪倒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连韩子澄听了都替他感到疼痛。
　　“於大哥？”
　　於修原摆摆手：“不用扶，我……”他站起来之后，不知怎么膝盖又是一痛，忍不住再次跪倒在地。坚硬的地面再次触及膝盖，尖锐的疼痛让他脸色发青。
　　韩子澄忍住笑道：“於大哥，我收下你的膝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