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尽头》钧墨

12、三合

　　於修原被山贼抓来之后，居然完全未如想象一般受到严刑拷打，只是被绑住手脚，蒙上眼睛，带到一处小黑屋里关起来。不知道周润仁哪来的恶趣味，听手下说他有一个容貌美丽的未婚妻之后，便令人每隔一个时辰到他门前敲锣打鼓，放声歌唱，他几次想要合眼休息都硬生生被吵醒，加上这几个山贼的歌声实在是……万径人踪灭，让他精神上受到了莫大的折磨。接连几次之后，他已是眼冒金星，五内俱焚，只恨不能用手捂住耳朵。
　　虽然听见门外有人谈论“赎金”、“黄金千两”之类的，也已完全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於修原只觉项上脑袋重似千斤，不住地向下点着。上下眼皮也像被浆糊粘住，完全睁不开。
　　“着火了，赶快救火……”
　　“不好，正门被堵住了！”
　　“快去报告二当家！”
　　正当他要进入梦乡之时，忽闻屋外喊声大作，脚步纷杂，他身体一动，蒙眼布从脸上滑落，一时间光亮通明胜过白昼，刺得他觉得自己就要瞎了。
　　“想不到这届山贼，手段竟如此歹毒……咝！好烫！”
　　他手边正挨着一只铁箱子，被蔓延至近处的火焰炙烤得灼热无比。他手臂往上一贴之下，皮肉立刻黑了一块，甚至连烤肉的味道都冒了出来。
　　一烫之下，於修原倒是清醒不少。
　　“外面真的着火了？”他扭头，正巧火舌在他眼前扭了一下。
　　“烫烫烫烫！”他迅速向后一滚，熄灭衣袖上燃起的火苗，没用多大力气便将帮在手上，已经被火焰烧得只剩一小段的绳子挣断。
　　解开脚上绳索，於修原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
　　“啊！好烫！门的对面也烧着了吗？”
　　他混沌的大脑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就算他重重剁着脚，拍打着胸脯一边呲哇乱叫一边冲出门口，也没人管得上他。
　　他用剩余不多的力气，一脚踢开房门。
　　眼前正巧闪过一个形状奇怪，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的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人用不太雅观的姿势背着另一个人。底下那人侧脸一晃而过……
　　於修原自然不会忘记这张常驻衙门通缉令的脸：“是寒玉山二当家！”
　　他背上那个又是谁？
　　孙飞虎？
　　不可能，孙飞虎一介武夫，身形不可能那么纤细。
　　心腹手下？
　　不可能，周润仁心狠手辣，才不是逃跑还会带上小弟一程的慈善大哥。
　　小情人？
　　可是看起来是个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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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快的职业本能驱使他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身体就已经自动跟上。
　　……虽然或许是因为他体力不支，又或许是周润仁察觉有人跟踪，总之於修原很快便跟丢了。
　　这里的树林静悄悄。
　　於修原扶住一棵树喘了口气：“好歹、好歹是趁乱逃了出来。想不到后山悬崖隐秘之处居然有向下的绳梯，可供数人迅速逃离。难怪前辈几次兴师动众剿匪，都叫寒玉山匪徒脱了身，不久之后便再次卷土重来。”
　　都说孙飞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足为虑。唯有周润仁性情狡诈，乃是官府心腹之患。
　　今日一见，周润仁狡兔三窟，果然不错。
　　於修原四下环顾，希望找到周润仁踪迹线索。
　　“前辈曾说过，在树林中迷失方向可以凭借光影判断东西……”
　　於修原抬头，夜色深沉。
　　“前辈还说过，在树林中追踪犯人可以凭借脚印或是挂在低矮灌木上的衣料碎片确认路线……”
　　於修原匍匐，眼前一只螳螂摇摇晃晃正和他打了个照面。
　　“呜！有虫子！好好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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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已追丢，偌大密林他该往哪里走？
　　前辈又说过，为了防止迷路，应该在显眼的地方做上记号。
　　“如今只有这条还算有用。”於修原撕下一片衣角，绑在身边树干上。
　　做完这一切，他抬脚欲行，忽闻一阵阵低声呻.吟。
　　“救、救命……”
　　“啊啊啊啊！鬼啊！！”
　　栗深林兮惊层巅。
　　□□声停了一瞬，变成没好气的抱怨：“你才是鬼，你们全家都是鬼。胆小鬼。”
　　於修原：“……”
　　待他循声找到那人，只见一个脸肿得像猪头，衣衫破得像难民的壮实男子和两个一看里面就装着金银财宝的箱子在一起。
　　“我是阳邑新任知府翁一儒。那个天杀的土匪本想背着我逃跑，可是我太重，他背不动，就随手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可恶……”
　　於修原大惊，用衣袖为他擦去脸上污垢，可惜肿得太厉害，猪头怎么擦还是猪头：“你是翁大人？”

　　“那衙门里的翁大人究竟是什么人？”
　　无尘公子有气无力道：“护卫长……你，将公文印信从我告诉你的……地方取出，送到……”
　　宋言霏道：“我让手下信得过的人去做。”
　　无尘公子的视线斜睨过来。
　　他握拳沉声道：“公子，这些年来您只有两次离开过我的视线。第一次密道地图被泄露，第二次您生死未卜……我已经发誓，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您身边半步。”
　　“你……”无尘公子本想拧起眉毛，却牵动额头的伤口，疼得说不出话来。
　　宋言霏已看透他内心所想：“公子就算责骂我，我也决不离开您。”他伸手取出一只塞着棉花的小巧金铃，除去棉花，轻轻摇动。
　　突然出现的夜行衣少年跪伏在地，恭恭敬敬道：“主人。”
　　宋言霏不避无尘公子目光，径直将他方才吩咐重复一遍。
　　待那少年从命离去，他才单膝跪在地上。
　　无尘公子气得声音颤抖：“你……”
　　宋言霏姿态谦卑，语气却理直气壮：“属下知道公子平时交代的事情非同寻常，公子曾说锦绣山庄上下，您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属下一人，您忘了吗？那您为何又要将一件事拆成几件，迂回吩咐给不同的人？那些事，属下一人去做就好了。”
　　“……”
　　“公子若并不完全信得过他们，岂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万一他们之中谁多个心眼，恐怕终有一天会推测出您的用意。如今他们已被我完全控制，绝不会背叛。”
　　无尘公子哑声道：“你这……”
　　宋言霏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公子就算用最恶毒的词汇辱骂我，我也甘之如饴，只求公子不要为这种小事气坏身子。公子还不明白吗？”
　　“哼。”无尘公子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本公子还不至于为这种事大动肝火。”
　　宋言霏一愣，只听他继续说道：“你这讨厌鬼。”
　　“……啊？”
　　讨、讨厌鬼？
　　这是在……撒娇？
　　无尘公子本想抬手招他过来，手却受了伤，只挪动了一下上臂。“你过来一点。”
　　宋言霏依言而行。
　　“再靠近一点。”
　　宋言霏听话照做。
　　“本公子会吃了你吗？”
　　“不会。”
　　“那你一次只挪这么一点是什么意思？”
　　“公子，再近属下就要靠上您……”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好好记住，听见没有？”无尘公子额头上缠着白纱，几缕额发垂在上面，嘴唇也苍白无血色。但他眸中，却闪烁出点点光芒。
　　宋言霏心中一动。
　　“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不必再叫我公子，叫我的名字便可。”
　　宋言霏心中疯狂乱动。
　　“我没有姓，只有本名，叫做君慕。伸手过来，我的指尖还能动，我写给你看。”
　　宋言霏被他指尖滑过的皮肤隐隐发烫。
　　“这许多年，这曾让人厌弃至极，从族谱上勾销的名字从来没有人知道。你是唯一知道的人。”无尘公子抬眸凝视宋言霏的脸，那目光已经替他说出太多想说的话。
　　“……君慕。”
　　无尘公子唇角浮现出清浅笑意：“叫的不错，言霏。”

　　出乎意料地，假知府的身份被戳穿得非常容易。
　　当锦绣山庄派人送来真正的公文印信后，对方竟然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不消一秒便束手就擒。
　　韩菱珠皱起眉头：“他为什么承认地这么爽快？”
　　“因为他想去监狱里和周润仁作伴。”韩子澄道，“……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刚刚拜见王知府回来，得知那人已经抓紧时间骗出官.兵，依时间来看，他们应该已经被困在寒玉山护山阵法之中。”
　　自己作死也要拉官方下马，果然是周润仁的作风。
　　韩菱珠花容失色：“这！那岂不是……”
　　“无妨，护山阵法昨夜已被破解，现在那些石头不过是故弄玄虚的雕虫小技罢了。”
　　韩菱珠顺着韩子澄目光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谢寒，向他微微一欠身：“多谢阁主慷慨相助。”
　　尽管说着感谢的话，她眉间忧思却并未散去：“子澄，你可知道如今我只担心你於大哥，这几日我都在忙着凑钱，昨夜我一整夜都未合眼……”
　　她眼下的确有一圈青黑，看上去格外憔悴。
　　韩子澄拍拍她的手，刚要说话，只听一人朗声道：“韩姑娘尽管放心，於公子和翁大人在一起被我们的人发现，现下两人都无大碍。”
　　竟是宋言霏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无尘公子。
　　无尘公子道：“把周……带过来。”
　　韩子澄道：“带什么带，堂堂阳邑官府还请不起公子喝一碗粥吗？哦，已经过了早饭时间了。那没事了，公子自己带吧，记得给我和阁主也来一份。”
　　无尘公子：“……”
　　宋言霏无奈：“公子说将周润仁带过来。”
　　差役前去提人的时候，他向众人解释目前情况：“朝廷珍宝也被周润仁藏在后山悬崖下，他原本估计是想自己出马假扮翁大人，但没想到在他拷打出公文印信下落之前，韩公子和谢……阁主就突入寒玉寨，将他计划打乱。”在他说到谢寒的时候，韩子澄及时咳嗽了一声。
　　“所以他就急中生智，干脆自暴自弃地找了个拙劣的假冒者？”
　　宋言霏道：“对于这种人，我们一般用狗急跳墙来形容。”
　　“对，对。什么急中生智，他只有石乐志。”
　　周润仁身上带着枷锁，被两个差役推推搡搡进来。王臣栋强拖病体对他进行了一番审问，原本他猪头一样的脸上尚还平静无波，直到无尘公子要求和他说一句话。
　　为了防止手铐脚镣全副武装的周润仁突然福至心灵，获得仙人之力挣脱枷锁伤害到无尘公子，宋言霏还特意要求十个差役按住他四肢躯干。就算这样他仍不放心，抽出自己的剑指着周润仁后颈，这才让无尘公子凑近他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旁听席上的韩子澄悄悄跟谢寒咬耳朵：“宋少侠也太过谨慎了，周润仁都满身大汉了还能伤害到无尘公子什么？”
　　谁也不知道无尘公子说了什么。
　　只见宋言霏在一瞬间将轮椅推开五步之远。
　　只见周润仁突然就双目赤红，对无尘公子破口大骂，全家上至已经仙逝的祖宗下至无尘公子还未出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出世机会的孩子都问候了一遍。他越骂越起劲，对朝廷乃至天子不断口出不逊之言，给自己的违.法履历增添了浓重的一笔。
　　对于自己瞬间推开无尘公子的轮椅，宋言霏事后是这样解释的：“我怕他口水溅到公子身上，昨晚捉住他之后他就没刷牙。当然，刷了也不行。”
　　最后周润仁和假冒知府的心腹手下由新上任的阳邑知府翁一儒亲自再审定罪，着押解至京城接受天子检阅。於修原救助新任知府有功，除了升职加薪之外，翁大人还亲自题了一副字祝福他和韩家大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至于山寨其余喽啰如何处置，并不是韩子澄关心的问题。他只在乎一个问题——
　　“孙飞虎人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没有存在感？”
　　或许只有那些在整理寒玉山寨时，发现了孙飞虎尸首的官兵能够解答他的疑惑。
　　为了更好地控制山寨，他已经被周润仁暗中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