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年少轻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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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她去学堂里读书，自家姐妹们并亲戚家的小姐们齐聚一堂，热热闹闹地说话。这个女学堂原是一位爱好风雅的学士创办，连教书先生也是个女的。这女先生年约三十，相貌清雅，端庄持重，在本地名望很高。许多诗书人家多愿意把自己女儿送来，学些妇容妇德的知识。
今天女先生教学生们读诗词。青冥低着头看书本，不一会儿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她唯恐旁人看见，忙用袖子拭去了。
女先生讲解了几首诗词，叫学生自己练习，便去隔壁喝茶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谈论各自的衣裳水粉，耳环戒指。青冥正一个人发呆，忽然一个圆圆的小脸凑到她面前：“四妹妹。”
青冥忙站起来，说道：“大姐。”
小圆脸款款坐在她旁边，用手指比划着她的脸，笑道：“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羞不羞。”
青冥强笑道：“没有。青娥姐姐，你找我有事？”
青娥笑道：“也没什么事情，我娘说，你四妹妹年纪小，心性单纯，叫我多照应你，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青娥的母亲是王政道的发妻，她又是长女，在府内很受宠爱。她自己又是个豪爽落拓的性格，在王家兄弟姐妹间很受敬爱。
青冥对别人都淡淡的，对这个姐姐却是很喜欢。此时听她说出这番话，由不得眼圈红了一红。青娥将她手心一捻，轻轻地拉出了学堂，两个人坐在外面花园一处花丛后，青冥才将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青娥一听，柳眉倒竖，嗔道：“四妹妹，你也忒好性儿了，今天她敢昧了你一个小玉坠，明儿就是金簪银饰了。你别哭，我这就跟我娘说去！”
青冥忙拉住她，劝道：“姐姐别去！”又道：“别为了我一个人闹得阖府不安宁。再说了，大娘是不管事的，何苦为这种小事搅扰她。”
青娥的母亲穆夫人素来寡淡薄情，除了自家儿女，其他一概敷衍应对。青娥也知道母亲性格，只得重新坐下，拉住青冥的手，劝诫道：“女子家性格柔弱自然是好的，但也不可任人欺凌。你到底还是王家的小姐，正儿八经的主子，怎么由得那些下人作践呢？”
青冥苦笑道：“不过是一个玉坠，丢就丢了。”
青娥扬眉道：“别说是个玉坠，就是一根针，一条线，是你的就是你的，你不给，旁人谁也不能夺了去！”
青冥浑身一震，低声说：“姐姐说的是。”
青娥理了理她的头发，复又笑道：“这才对呢，横竖你如今也大了，再熬个三五年，嫁给一个如意郎君，那时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话未说完，青冥已经涨红了脸颊，起身去打她：“满嘴胡话，我看你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青娥年逾十三，已经和翰林家的公子定了亲，此时亦红了脸，暗悔失语，闪身要躲。后面花丛里忽然跳出几个锦衣少年，拍手道：“两个女孩家不害臊，大白天思|春呢！”
两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自家的姐妹弟弟都到齐了。分别是二小姐青玉，三小姐清秀，以及小少爷青宝。青宝是王家独子，且年龄最小，素来极受宠爱。这几个人走上来依长幼行了礼。青宝拉着青冥的手，说道：“四姐姐，谁欺负你啦，我给你出气。”
青冥又羞又窘，抽出袖子，跺脚道：“又关你什么事情了！”
众少年嘻嘻哈哈，嘲笑了一阵才各自回去。青冥默默回想着青娥告诉她的话，又想：我母亲忍辱一世，结局又怎么样呢！我万万不能像她那样。回到金氏的院落，见金氏正倚在廊下吹风，手里拿着挖耳勺剔牙。旁边杜鹃抄手而立，挤眉弄眼地说些闲话凑趣。
青冥慢慢走上去，屈膝道：“金姨娘好。”
金氏叼着挖耳勺，嗯了一声，含糊道：“今天回来的早。”
青冥回道：“是，先生有事，提前散学了。”
金氏大概心情不错，遂点头：“嗯，好好读书，说不得将来中个女状元。”
众人也不知这话是夸是嘲，俱笑了起来。
青冥也笑了一下，却不立刻就走，而是转向杜鹃：“杜鹃姐姐，刚才我跟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说，前儿还见你脖子上戴着玉坠，今儿怎么不见了？”
金氏不明所以，微微侧头，嘴里嗯了一声。
杜鹃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当着金氏的面说出此事，又搬出了老太太，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青冥又笑道：“我回说，下人们打扫房间，不小心弄丢了。老太太便说，金姨娘房里的人，也这么不当心吗？”
金氏转过脸，一双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杜鹃：“你弄丢了四小姐什么东西？”杜鹃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金氏一口唾沫吐在杜鹃的脸上，冷笑一声：“好奴才！”浓眉一扬：“张嫂，关门！”
金氏一旦决定重罚下人，第一件事便是关门。杜鹃是她身边第一得意的丫鬟，何曾受过这般折辱，当即瘫坐在了地上。两个家丁来拖她时，只见她裙子下面一片水渍，滴滴答答地流在地上。
这边金氏重刑责罚了杜鹃，又把她家人叫来，说道：“就是把京城的下水道都翻遍了，也要把四小姐丢的东西找回来！”
青冥一夜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出门，杜鹃的哥嫂跪在台阶上，捣碎似的磕头，又双手呈上了她那个小玉坠。青冥收了玉坠，抬眼看见金氏穿得整齐鲜亮，从外面走进来。
两人打了照面，金氏嘴角一歪，露出一个冷笑：“四小姐很厉害嘛。”
青冥也笑道：“金姨娘也很厉害嘛。”
金氏转过脸对跪着的两个人说：“回去跟杜鹃说，养好了伤仍然回府里。”
金氏一大早去老太太那里请罪，谁知那边老太太跟没事人似的。金氏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老太太全不知情。金氏才知昨天青冥那番话乃是编造的。老太太当然不会留意青冥身上的配饰，但青冥毕竟是千金小姐，也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金氏明白过来后，虽然气恼，却也没处撒气。
几天之后杜鹃一瘸一拐地回来，气势便大不如从前了，见了青冥也只得垂首而立，叫一声：“四小姐。”经此一事，金氏倒是对青冥另眼相看了，私下里对杜鹃道：“这位倒是比她娘硬气多了。”
又过了几日，府里忽然传出消息，蝉玉被王政道收做第六房小妾。这事是王政道自己决定的，他是个阎王脾气，府内人都不敢忤逆他，即便是他的发妻穆氏，也只是说了一句：“安氏刚死，就把她屋里的人收进来，不嫌晦气吗？”
王政道哗啦一下把桌子上的东西摔了。穆氏便再也不说什么了。
当天晚上女孩们到老太太那里吃饭，旁边服侍的媳妇们多了个蝉玉，旁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唯独青冥见她面如满月，喜气洋洋，心下颇为不屑。
当初蝉玉服侍安氏的时候，每日便描眉画眼，打扮得骚骚哒哒地去老爷面前晃荡。安氏要个汤汤水水，她便推三阻四，把一些发凉发嗖的食物端过去。
这边老太太正含笑问道：“今天学了什么文章？”
青娥刚要回答，青冥接过话头，款款道：“今天先生讲了衣锦夜行的故事。是说楚汉相争之时，楚霸王项羽占领了潼关，想率领军队回自己家乡。手下的谋士说，此时应该乘势而上，攻占秦朝的都城，为什么反而要回家呢？项羽说，一个人富贵了却不能在乡民面前夸耀，就像是穿了华丽的衣服行走在夜路上，有什么意思呢？”
青冥讲完，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青娥扯了扯青冥的衣袖，青冥却继续说道：“这个故事是讥讽当今世上的一些小人，略得了点势头，就耀武扬威起来，恨不能叫全天下人都知道。”
老太太放下筷子，顿了顿才说道：“冥姐儿很伶牙俐齿，以前倒是没发觉，必然是耳濡目染，新学会的。”
金氏握着手绢，回道：“四小姐聪慧绝伦，心思玲珑，不用人家教，她什么都懂呢。”
老太太没再说话，众人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才各自告退离开。青娥拉着青冥的手躲在院子里的假山后，问道：“你今天逞口舌之快，于你有什么好处呢？好妹妹，你是金枝玉叶般的人物，何必跟个奴才一般见识。”
青冥心情抑郁，摔手道：“我爱怎样就怎样，不要你管。”
青娥一呆，点点头，道：“算我多管闲事了。”握着手帕袅袅婷婷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见青冥依坐在假山石上，秀发低垂，粉颈微露，两个丝带束着头发，除此并无多余装饰。青娥只得又走过去，笑道：“我跟你个小孩子置什么气呢？上个月我妈给我做了几套新衣服，我如今身体胖了，穿不上，明儿我叫丫鬟给你送过去吧。”
若是旁人这样，青冥必然要恼的，但她知道青娥是一片真心地待她，遂低头道：“谢谢大姐。”
青娥笑道：“很好，越来越懂事了。”远远看见一个丫鬟寻过来，遂起身要走，又嘱咐道：“别在石头上坐久了，小心洞里有蛇。”
青冥答应了一声，慢慢朝金氏的院落走，穿过一道小桥，忽然瞧见桥下水面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青冥猛然回头，倒把后面的人吓一跳。
“四小姐。”蝉玉屈膝行了礼。
青冥皱了皱眉，说道：“你如今是老爷的人了，不必跟我行礼，按理说，我该叫你一声姨娘。”
蝉玉跟在青冥身后，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垂首拭泪道：“安姨娘和小姐的恩情，我永远都不能忘记。如今虽说老爷看上了我，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敢在旁人面前轻狂傲慢。”
青冥想了想，笑道：“哦，你来找我，是跟我对质来的。饭桌上的那些话，是我说错了，我应该跟你赔罪，是这个意思吗？”
蝉玉低头，但语气很硬：“不敢。”
眼看到了金氏的院落前，青冥站定，略低下头看着矮胖圆润的蝉玉，说道：“我和我娘，没什么恩德给你，你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我也都看在眼里。咱们互不相欠就是了。往后离我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
蝉玉抬起头，一双狭长眼睛看了青冥片刻，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青冥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衣服，略吃了点茶，便拿起书本，诵读先生布置的古文。不知不觉日头偏西，青冥正觉腹中饥饿，忽然一阵香风飘来，金氏一身珠翠，摇摇摆摆地从外面进来，嘴里咬着一根白玉牙签，看了青冥一眼，吐出牙签：“看书呢。”
青冥闻道一股淡淡的酒香味，便点了点头，倒了一杯茶给她。
金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青冥旁边，抓起书本颠倒看了一会儿，眯着眼睛道：“这说的是啥？”
青冥道：“是韩愈谈论时事政治的文章。”
金氏吸了一口气，因为听不懂所以觉得那是很厉害的东西，又叹气道：“读书好啊。四小姐，你的命真好。我要是有一半你这样的出身，也不至于卖给人家做小妾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便吧啦吧啦地落了下来。
青冥知她有醉后多言的习惯，并不以为怪。这边金氏又絮叨道：“小时候家里穷，俺娘为两斤香油就把我卖了。今天在东家吃饭，明天又在西家睡觉，年纪大了被老爷买回来，偏又生不出孩子。我这是性子强势，若是稍弱一些，早就被这院子里的人整死了。”又拉着青冥的手说：“四小姐，你有学问，出身又好，千万别像我这样给人家做小老婆。”
青冥蹙了蹙眉，还没说话，杜鹃走过来给金氏端茶，又悄声说：“四小姐，金姨娘醉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青冥轻声道：“快扶她回去睡觉吧，被老爷看见，又要挨打了。”
杜鹃说了声是，又嘀咕道：“老爷一年多没来这里了，要是他能看见，那倒好了。”
刚说完，啪地一耳光打在杜鹃脸上，金氏柳眉倒竖，斥道：“下作东西，连你也开始惦记老爷了。我知道你看见蝉玉做了小妾，眼红心热，你别急，有抬举你的时候。”
杜鹃早已经哭得抽抽噎噎，青冥安抚她了几句，又从外面叫来婆子，把金氏架回床上，用手帕塞了嘴巴，防她再啰嗦骂人。忙乱了一阵才回来，青冥回到书桌前，只觉心烦意乱，又想，一个女人纵使诸般聪慧温良，将来的出路终归有限。地位低者如金氏杜鹃之流，不但被丈夫公婆欺凌，彼此间也要倾轧欺辱。地位高贵者如大娘，纵然做了正牌夫人，每日却与青灯古佛为伴，宛如尼姑一般，更有何乐趣可言。
想到这里，只觉心灰意冷，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五更时才勉强睡去。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又被杜鹃推搡醒，只听耳边惶急道：“老爷找你呢！”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年少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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