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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覆巢之下 ...

  •   青冥十岁的时候,才获准到学堂读书。

      初春,青冥与姐妹们从学堂回来,一起到老太太那里请安,然后各回各的院子。青冥是最活泼的,甩开了伴读的婆子,一溜烟似的跑进院子,张嘴叫着:“妈,我饿了。”
      一推门,就见母亲安氏悬空挂在房梁上,身上还穿着早上那件半旧红棉袄,下面拖着一条青色裙子,两只金莲小脚随风摇晃。青冥呆看了一会儿,转头往外面跑。
      她在门槛上滑了一跤,婆子捧着书赶过来,嘴里道:“冥儿姐还是这么毛毛躁躁,仔细磕了牙。”

      青冥也不搭理她,脚下生风似的,穿过几道游廊,来到老太太居住的院子,一脚迈步进来,就见老太太、太太和几位姨娘正坐在一块儿吃茶说话。
      青冥扶着门框,大声道:“我娘死了。”

      屋子里呼地乱了起来,瓜子茶水撒了一地,管家媳妇邹氏最沉稳持重,这时便走出来说:“老太太莫惊,我去看看。”说罢招呼了几个粗使丫鬟去了。又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走来,把青冥拉到偏房,给她蜜饯和饼干吃。
      青冥未曾经历过生死,年纪又小,此时不哭不闹,喝了一会儿茶,隔着窗户看见邹氏哭得吚吚呜呜地走进来,跪在老太太面前禀告道:“安姨娘去了。”

      老太太颇为叹惋一番,余下诸人也都惊讶错愕,又有几个素日和安姨娘关系亲密的,忙忙地赶过去给她梳洗装殓。

      当天夜里,青冥是在老太太这边睡的。她平时是个疯长的小丫头,这几天却忽然成了小凤凰似的,人人见了她,都要拉着手叹惋询问一番。

      安氏是王家花钱买来的丫鬟,十几岁时,怀了老爷王政道的孩子,王政道虽然不爱她,没奈何也只好让她做了姨娘。因为只生了一个女孩,所以在王家一向没什么地位。今次的丧葬更是简陋得不成样子。

      出殡那日,邹氏领着青冥坐上马车,跟随车队一直行到城外的寺庙里。邹氏指着寺庙后面一排碑林,对青冥道:“冥姐儿,你娘就葬在那里。往后清明节记得给你娘上一炷香。她一辈子不容易,只得了你这点骨血,可惜……”
      邹氏向来有点神神叨叨,但好在做事勤恳老成,因此才留在后院里照顾女眷。青冥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也并未感觉到特别的悲伤。虽然晚上睡前可能会哭一会儿,但她很快也习惯了没有安氏的生活。

      从寺庙里回来,晚上王政道在老太太这边吃饭,还特意把青冥抱在腿上,给她撕了一个鸡腿。青冥跟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厚。因为从小到大,她几乎每天都要听到母亲对王政道的恶毒的诅咒。

      安氏是王家所有媳妇里最平和懦弱的人,身体胖,脸色白,除了懒一点,笨一点,似乎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但每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安氏跪在床前的地板上,指甲扣着青石缝隙,牙齿泛着白光,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发出细碎的语言。青冥勉强能听到的几句是:“你这个恶棍、禽兽!刀劈了你!火烧死你!”
      安氏是被王政道酒醉之后强|暴,才生下了青冥。在那之前,十几岁的安氏年轻、纤细、肌肤泛着苹果样的光泽,也许她还对爱情有着很朴素的幻想。但一夜之后,她就枯萎了。
      尽管她如此地痛恨王政道,却从未迁怒到青冥身上。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青冥,同时也把她悲惨的遭遇、难以言说的痛恨也都诉说给了青冥。

      青冥年纪小,不太懂得爱恨。对于王政道,她只觉得很陌生。吃完了鸡腿,王政道见她头发辫子散了,就叹了口气,说道:“宝珠,准备热水皂角,给冥姐儿洗头。她母亲虽不在了,我还在,怎么就任由她邋遢成这个样子。”脸色稍稍阴沉了下来。

      丫鬟们忙跑出去准备洗浴用具。唯恐动作慢了挨老爷的训斥。
      王政道是丝绸商人出身,这几年生意做大了,在京城捐了个闲职。他在官场上无权无势,在家里脾气倒是极大,一旦发起火来,连老太太都不敢多说几句,阖家姬妾都被他整顿得服服帖帖。

      宝珠抱着青冥,就在偏房里给她洗头。这边王政道和老太太闲聊,因并无外人,话语便没什么忌讳,老太太道:“你那小老婆是最不贤德的,死就死了。冥姐儿要是不学她母亲,或许长大还有些出息。”
      王政道说:“是,母亲要是不嫌烦,让冥姐儿搬到这里,由您照看着,可好?”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按理说,她是我孙女儿,又没了娘,我该多疼她一些。但这些年我精神头不济,又生了一身的病。她小孩子家身子骨娇嫩,要是被我染上了病气,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王政道笑了一下:“既如此,那就交给……”想了想:“交给老四吧,她没孩子,素日又跟安氏没什么仇。”
      老太太道:“那也就罢了。你这话要是叫那几个女人听见了,只怕又要闹起来,好像她们就跟安氏有仇似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王政道才离开。

      这边青冥洗过了头发,宝珠把她夹在两腿之间,拿毛巾擦拭发根。青冥忽道:“宝珠姐姐,为什么奶奶说我妈是最不贤德的?”
      宝珠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低声说:“冥儿姐,这些都是大人嘴里的话,小孩子不准听,也不准传。要是让她们听到了,就该不喜欢你了。”
      青冥听了,忙摇头:“我再也不说了。”

      在老太太这边住了几日,青冥又搬到了王政道的第四房小妾金氏那里。金氏三十多岁,皮肤略黑,颧骨极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可惜在王家十几年未曾生育孩子。她表面上孝敬公婆,侍奉丈夫,与众妻妾们也都和平相处,其实性情刚直强悍,屋内奴仆常受她鞭笞,又极忌讳听见“子嗣”“婴儿”之类的字眼。

      邹氏牵着青冥的手来到金姨太院落,金氏握着手帕迎上来,一把拉住青冥的手,又笑着对邹氏道:“邹姐姐,我一早就盼着呢,怎么这早晚才来。”又胡乱摸了青冥的头发一把,叹气道:“可怜见的孩子,也是安妹妹没福气,这么精致的小人儿,她竟也忍心撒手而去。”
      邹氏低声道:“老爷才吩咐过,府里再也不许提那人。”
      金氏握着手帕打嘴:“该死该死,不说这个了,快进来。”转过身袅袅婷婷地进了屋,从内堂取出一罐白瓷坛,道:“这是我去年腌制的杨梅,放了半年才出味。拿去给老太太尝尝。”
      邹氏笑道:“姨太太费心了,要不老太太、太太、老爷都说姨娘是最体贴稳妥的。”
      邹氏接了坛子递给旁边的丫鬟,又问起了金氏腰上的穗子是怎么结的,金氏便命丫鬟取出针线,在日光下给她比划针线。邹氏素来絮叨,金氏又爱捧场,两人说一会儿,赞一会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饭时候,邹氏这才慌了手脚:“老太太那边还等着回话呢。”扶着丫鬟走了。

      金氏回过头,这才看见在地板上站了一下午的青冥。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不开口。半晌金氏挥挥手,烦躁地说:“杜鹃,把小丫头带到西厢房里,没事不许带到我眼前。”
      众丫鬟也都知她性情,便把青冥带走了。

      安氏死后,唯一服侍她的丫鬟蝉玉被拨到了太太那边。屋内并无值钱的东西,王政道的意思是,凡是那个女人的东西,或烧或扔,不许留一点痕迹。邹氏收拾房间时,见梳妆台上还有几根玉簪、一个绳子穿着的玉兔。邹氏将这几样东西收了,带给了青冥。

      青冥已经适应了在金氏这里的生活,忽然邹氏把一包手帕递给她,说是母亲的遗物,倒把她吓了一跳。金氏这边的丫鬟怕硬欺软,暗地里总是吓唬青冥,说她母亲化作厉鬼之类的话,导致青冥很害怕母亲的鬼魂来抓她。

      邹氏与安氏的关系还算亲厚,此时便抹着泪道:“你母亲坟上的土还没干,你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青冥自然是记得母亲的好处的,此时打开手帕,见玉簪已经磨损泛黄了,唯有玉兔精致可爱,便说:“我留着这个吧。”
      邹氏摸摸她的脑袋,眼角一斜,指指正房,低声道:“金姨娘待你好吗?”
      青冥很知道大家庭里搬弄是非的坏处,便含糊地说:“很好。”
      邹氏这才放下心,正待要走时,青冥却忽然叫住她,问道:“邹婶子,有人说我娘是最不贤德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邹氏略吃惊,问道:“这是谁说的?”
      青冥笑道:“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听错了吧。”
      邹氏的嘴巴却是闲不住的,当下握住青冥的手,往旁边的矮凳子上一坐,仰起脸,叹口气,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你娘还在府里做丫鬟的时候,跟一个厨房挑水的小厮好上了,两个人都是敦厚老实的,也没做出什么丑事。那小厮本打算跟太太说,把你娘讨了去。谁知老爷又先下手了,生生拆散了这一对鸳鸯。”
      小厮的事,青冥是不知道的,安氏也从来没有跟她提过。青冥问道:“后来那个男的怎么样了?”
      “听说是大病了一场,辞了这边的差事,往别处去了。”邹氏道:“你娘以后也没有跟他联系过。不过女人家名节是第一要紧的,府里又人多嘴杂,自然不会说好听的话。”

      青冥又问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邹氏笑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打听这些做什么?”
      青冥扳着手指,扭捏道:“听着玩呗,好婶子,你告诉我吧。”
      邹氏道:“告诉你也不打紧,那人家里原是卖香油的,住在桥西,人家都叫他宋七郎。”

      青冥原是好奇,问过之后也就算了。她见手中的玉兔精致可爱,双耳伏背,中间露出一个小孔,就寻了一根麻绳穿起来,戴在自己脖子上,睡觉时便摘下来,放在枕头底下。

      这天早上醒来,她顺手往枕头底下一摸,却摸了个空,下床举着蜡烛在底下照了一会儿,依旧找不到。青冥穿了衣服,推门出去,见杜鹃正在廊下喂鸟,便问道:“杜鹃姐姐,你见了我的东西吗?”又笑道:“一个兔儿玉坠,想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不知姐姐见着没有?”
      杜鹃性子随主,也是个捧高踩低的人。此时金氏在房内未醒,她便放下水壶,走上来,放低了声音笑道:“四小姐的玉坠子,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私藏。”
      青冥明知进出她房间的人只有杜鹃,此时见杜鹃否认,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杜鹃又道:“想是昨夜扫地的时候,不小心扫出去了,四小姐若是要,奴婢去外面找找。”

      那玉兔是安氏的遗物,青冥自是非常珍爱,但她自知是个惹人嫌的,更不敢主动给人添麻烦,只得忍气道:“算了,不值钱的东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覆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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