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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红豆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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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记忆中的神情,熟稔得仿佛仍是那些年的午后,他跑去逍遥谷的后山练剑,就看到师兄站在红枫树下,腰挎刀剑,双臂交抱于胸前。
没有开口招呼,霎时间有千言万语在未明的脑海中炸裂开来,仿佛争先恐后一般地涌出来,一句句地回荡在耳畔,那么的熟悉,让人鼻子发酸。
“小子,经得住打吗?”
“没见有多大长进,还得我们来收拾乱摊子。”
“师弟,不要怪师兄下手狠,若是对手偷袭绝对不会事先打招呼的。”
……
明明想过很多回,若有一天遇上这个人,他要如何做?温言细语地诉说别后离情,抑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哄的骗的先带他回去见师父……还是不管不顾地上前用双臂抱住他拖住他,哪怕是用捆的绑的,也要死命地带着他一起回到逍遥谷去。但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却仿佛连脚步都挪不开半寸,只能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那人的身体,似永远也看不够。
那人抱胸而立,颇有几分不耐地看着他,胳膊上横着一道血痕。
未明目光一凝,刚要疾步上前,忽见眼前的人满不在乎地一笑,神情和缓了下来,
“臭小子,长高了啊。”
只这一句,未明胸口一热,还未等回过味来,就听那人又道:
“可惜没多大长进,还得劳动师兄帮你摆平……”说完一甩手,转身就走,然而步子还未迈开,就被人一把搭住了胳膊。
血色殷红,并非淬毒暗器所伤。未明看过方才放下心来,无暇顾及荆棘一脸的不耐,珍而重之地捧着师兄的手臂止血包扎,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
这点小伤,他何时放在心上过。荆棘本欲抽回手臂,但看到师弟一脸的严肃紧张,不由地有一瞬失神。
他知道这个师弟当年学艺之时,三天两头跑去忘忧谷,今天跟橘叟学学下棋,明日向书生丹青讨教书画,闲时听仙音谈谈琴,到花痴的苗圃里看看花,手头拮据没法子往酒馆跑就去醉翁那儿骗酒喝……还有就是为了讨好沈家那位小姑娘,跑去给神医打下手,一来二去倒真成了神医的真传弟子,连那个神神叨叨的说书先生都称赞他医术过人,给了个“阎王愁”的称号。
真不知道是否大夫当久了,性格也会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只是未明的手法纯熟轻柔,带着十二分的妥帖小心,天底下的伤患再也没有能挑出错来的。
荆棘的伤并不严重,也没有伤到筋骨,待包扎好后,他略微活动了一下,见丝毫不影响行动,心中有几分满意。还未想好是否夸奖几句他这位俨然神医的师弟,忽然记起了一事:
“有一年我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去忘忧谷找神医求药时恰巧遇上,你自告奋勇地帮我针灸,却在扎膻中穴时,一连扎偏了三次,可是故意的?”
他原先并未多想,毕竟最后还是师弟医好了他,虽然有些着恼,却也无法责怪才开始学医的小师弟手艺不精。何况他那位师兄偶尔也喜欢在谷里熬些汤药,每次荆棘在谷外受伤后回去,都会受到师兄特别的关照,久而久之,逍遥谷的弟子即使再聪明能干的都未必精通医道的想法早已在荆棘的内心根深蒂固。
未明犹在为久别重逢而心神激荡,冷不防听他提起这事,差点平地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好在他如今武功早已通神,这才极快地平稳了气息。不假思索之下一番狡辩就将脱口而出,却在对上荆棘的双眼时,几乎忘了原本挑不出差错的说辞。
他在江湖上从来交游广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越发炉火纯青,像二师兄这样直肠子的人,糊弄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摸了摸后脑勺,略带尴尬地望向二师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道:“师弟年少胡闹,现下已是知错了,还请师兄原谅。”
这样的笑容看在荆棘眼底,分明是有几分讨打。
好在未明也有几分自知,说完忙垂下头去,一副低头认错、认打认罚的样子。
荆棘素来知道他这个师弟平日里也只会在师父面前装乖巧,其实满肚子的鬼主意绝没有吃亏的时候,几时见过东方未明这般服软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别扭。
啐,明明是这小子做了缺德事,为何倒像是他这个师兄跟师弟过不去?
他原本也是随口一提,并没有讨回旧账的意思,此刻心中略觉异样,愈发想转身就走,却见眼前的师弟垂着头,轻声道:
“二师兄当日带伤离去,师弟心中很是挂念……”
一生之中,惟有在见到这人一身是伤、奄奄一息地伏在崖底的那一刻,方才痛恨自己的医术还不够精湛;恨自己的武功不能更强上百倍,好让那人无需奋不顾身地为自己挡下灾厄;更恨自己迟钝疏忽至此,竟想不出以二师兄的性子,想是过不了心底那一关,不辞而别飘然远走是必然的结局。
他这边眼神忽而一黯,心头兀自漫过殷殷血色,却不知对面的二师兄被他这句真情流露钉在原地,略有些迟疑地打量着他。
荆棘几乎以为久别重逢,他的三师弟是否换了个人,个子都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说出的话更是怎么都不像当年那个臭屁的小子。可这小子能做出的事,天下有几人能预料得到,就如同在天龙教的悬崖边上的纵身一跃……
犹豫许久,他终是伸出手去,本是要拍上这臭小子的头,却在将将够到的时候微微一顿,手一偏,落在他的肩上。
未明却是浑身一颤,低着头不肯抬起来,在荆棘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圈已是渐渐泛红。
荆棘却以为他还在闹别扭,有心不理会,但到底还是没能硬得下心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只好硬声硬气地问道:
“你为何到的洛阳,方才的那群杀手是怎么回事?”
为何到的洛阳?
未明怔怔的,似已想不起来……二师兄,我为寻你走遍天下,何止一个洛阳城?一年又六个月匆匆而过,他这心肠硬的师兄,忍心不回头望上一眼。整整一十八个月,两回新旧交替,逍遥谷的年夜饭桌前总是少了一人,却永远也盼不到他回来。
至于那些杀手,未明此时方才想起有这么回事,但一时半刻也无头绪。
荆棘没等到他的回应,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多余,懒得在这里磨蹭,转身就走。
未明没有抬头,也没有伸手拽住他,垂眼看着那人的衣袂摆动,渐渐离他而去。
这就是他的二师兄,不告而别,然后就是音信全无。
眼下,他竟然,又这么走了……
“我想吃红豆饼……”身后的东方未明没有跟上来,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荆棘挺直的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臭小子,功夫长进了,跟了我一路,嗯?”
不是师弟功夫长进了,是师兄你根本魂不守舍,连我这么大个的人杵在那,也半点没入你的眼。
这话到嘴边,已是有几分心酸,当真说出来,只怕惹恼了眼前这位,莫说是吃不上红豆饼,只怕顷刻间就得被揍得就地躺下,全身上下哪儿都别想舒坦了。
何况,丢了心、落了魂魄的,何止是一人?
他知道,他的二师兄现在心中很是不爽,但还是看到二师兄从怀里摸出一包红豆饼扔了过来。
犹带着体温,包裹得很好,像是还未曾拆封过。
未明抬头看了荆棘一眼,取出一块红豆饼,从中掰成了两块,将一半递给了二师兄。
荆棘眼角一跳,只觉得师弟的言行总透出几分诡异,却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未明咬下一口红豆饼,虽不是他想象中甜得粘牙、师父那样的老人家才会喜欢的点心,但仍是略甜腻了些,侧过头看着二师兄,见他品尝时的神情,明明也不是很喜欢,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同吃同住四载,以往只有小师妹做的天下无双的美食,才会令二师兄露出这类似幸福的表情。而能让他这个浑身长满了刺、脾气冷硬到不行的二师兄感到幸福的事物,竟会是如此的简单寻常?
未明低头看向指间余下的小半块的红豆饼,三两下都塞进了嘴里。
或许不是为童年的味道难以忘怀,只为了留下些念想。
“……老头,还好吗?”
沉默许久之后,荆棘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