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天比高》林落风痕

17、十七、何去何从

　　破庙。

　　终还是来到了这儿。

　　尽管以常理而论，昨夜受惊逃匿的人，不至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重返故地自投罗网。然而，冥冥之中的感应，让未明还是选择来到这儿守着。

　　两年前的端午过后，他那位叛入天龙教的师叔玄冥子偷偷来找他，将他带出逍遥谷，指着两座荒茔，告诉他那即是他父母所葬之处，道是那一日，正是他们的忌日。

　　未明心知师叔心怀叵测，说的话未必可信，然而胸口涌动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分明告诉他，他与坟墓中的两人血脉相连。

　　那是一种怎样的奇妙的、无法形容的联系，明明未曾谋面，却仍然骨血相连，血脉是任何力量也斩不断的。

　　他的父母到底是谁，为何自己生来就是孤儿？这是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寻求的答案。

　　没有人。

　　除却风声，虫鸣，连微弱而几不可闻的猫叫狗吠声都遥不可及，更没有过路人的脚步声谈话声，或是别的声音。

　　只有他一个人，抱着酒坛，坐在月下，没有人路过。

　　未明已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时辰，月慢慢地爬过了柳梢，渐渐上了中天。

　　忐忑、焦虑，抑或是期盼，都早已无影无踪。他保持一个姿势坐得久了，方才感觉到一丝疲倦。

　　又有一阵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是又要下雨了么？他站起身来，伸展了下手脚，脚步微晃地走进了破庙中。

　　两扇破门在他的身后合上后，庙内一片昏暗难辨，只余阴暗角落中的霉味犹在鼻端。未明的目力过人，稍缓一瞬就已适应，在黑暗中视物也一如平常。

　　然而庙中除却那沾满灰尘与蛛丝的破败佛像，更无一物。

　　未明那年初出江湖，就兴致勃勃到白马寺烧香许愿，昨日也曾掠过还愿的念头。然而已不再是年少时的愣头青，他清楚自己从来不够虔诚，并非当真敬畏神佛。

　　他席地而坐，一手扣着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口闷酒。

　　他喝得不少，却没有多少酒意，不曾衰退的听觉就在此时捕捉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着破庙这边晃过来了。

　　来人在破庙前停下，仿佛是在谨慎地观察四下的情况，最后确认没有旁人的气息时，才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庙门，一面口中喃喃自语着。

　　“是眼花了吗……还是昨夜真的看到了……真是左护法的鬼魂……”

　　无意识的言语却仿佛更加深了他的恐惧，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一时间觉得破庙比往常更加阴森，有冷风在他后颈旁吹过。

　　哆哆嗦嗦地迈进了半步，外头微弱的光亮照进了破庙，虽照不进幽暗的角落，却足以让人依稀辨认出正中的佛像，以及佛像下坐着的人影。

　　张强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手中提着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几张纸钱从他脚边飘起，更衬出几分阴森可怖来。

　　他好歹是练家子，当年的武功还很不弱，算是天龙教中的精英。可这会子，却连控制住自己的双腿、哪怕是爬出这诡谲的地方的力气一时也凝不起来。

　　而更可怕的是，坐在佛像前的那人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向他走来。将他的身体死死地钉住，就算已经颤抖不止，却无法移动半步。

　　“你认得我？”

　　冷漠而带着威压的声音传入张强的耳中，他想说不认得，可只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仿佛最恐怖最可怕的事就要出现在眼前一般。

　　而那人终于走到了他身前一步远处，就在此时，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将他的容颜刻入了张强的眼底。

　　真、真的是那人……

　　“左护法……左护法饶命……不要索我的命，您不是我杀的，不要索我的命……”

　　东方未明的心脏猛然一收缩，跨步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已凝结成冰，带着一身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气息。

　　“看着我！说——我是谁？”

　　张强在看清眼前站着的人的面容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就如同在催命索魂一般，加之咽喉受制，一时只知拼命挣扎。

　　东方未明又加了分力道，猛然将人提起寸许，只余脚尖能勉强点地，死死地紧逼着手下的人，一字一句道：

　　“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

　　张强垂死一般地挣扎着，双脚乱踢了几下，终于用尽全力挤出了几个字：

　　“您是左护法东方曦……饶、咳咳……”

　　东方曦三个字重重地打在东方未明的心脏上，眼前仿佛浮现出那野村荒冢，简陋的墓碑上，只潦草的刻了两个名字：东方曦，宫夕瑶。

　　心中一阵大恸，眼中更有酸涩的感觉仿佛再也抑制不住。他微垂下眼帘，却又在一瞬间强迫自己将软弱的情绪一扫而光，双眼攫住那个已经两眼翻白的人，略略松了手下的劲道，喝问道：

　　“我是怎么死的？”

　　张强双脚方才踩上实地，拼命地喘了两口气，在察觉到等不到回答的人再次想要收紧锁住他咽喉的手时，忙胡乱地开口叫道：

　　“不是我，真的不干我的事……是那些六大门派的人，少林、武当、华山、青城、天剑门，领头的是辽东大侠谷云飞……他们那么多人围攻您和夫人，一些人被左护法您杀了，还有很多人忽然自相残杀起来……他们想要左护法您身上带着的圣堂之钥……”

　　“……是谷云飞一掌震断了夫人的心脉……后来玄冥子来了，他趁乱偷袭取了谷云飞性命，又在您抱着夫人伤心痛苦的时候，下手暗算……”

　　东方未明忽然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啸，如同泣血的悲鸣一般，凄厉得让人心颤，简直不像是人的嘶喊声，而是如同离群的孤狼。

　　萧索，孤寂，悲愤。

　　张强被他一把甩了出去，撞在墙上翻滚着落下，还未等挣扎就被他的啸声震得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东方未明的双眼已是一片血红，几乎压制不住胸口翻涌的血液，悲愤莫名的情绪与深刻入骨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竟是如此！

　　还记得华山誓师，身为盟主的他领着各大门派围攻天龙教；更早些时候，武林各大门派都是得他援助，才得以在天龙教的攻击下幸存……而被他救下的人身上，都有他父母的血！

　　这是何等讽刺的事。

　　啸声止，冷笑却与唇边呛出的血液一起凝在了青年阴郁冷漠的脸上。

　　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逍遥谷的那个秋日，那是他拜入无瑕子门下之前，曾听大师兄……谷月轩说过他父亲是在追捕一名穷凶极恶的恶徒时不幸遇难的。

　　“是谷云飞……他一掌震断了夫人的心脉……”

　　“哈哈哈哈——”笑声低沉而冰冷，到最后几乎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笑还是在哭。

　　原来他们口中的穷凶极恶之人就是他的父母，杀了他娘亲的谷云飞成了人人敬仰的大侠，为了圣堂之钥而如疯狗一样争斗的正派中人到今天还是一派道貌岸然的嘴脸……

　　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痕，垂目却仿佛被那颜色刺痛一般，只觉心中的悲愤无处发泄，大步走出了破庙。

　　子夜静谧，一如昨日。

　　而在东方未明的眼中，此情，此景，洛阳城，都不复往昔，都蒙上了一层淡薄却永远也化解不开的血色。

　　天下之大，他又该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