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红敛黛又匆匆》水嘌呤

12、醉梦

　　等我和黎莯一起回到家，天已将明。把黎莯送到房间安顿休息下后，我一个人又折回前厅。
　　黎夫人还在前厅等着我，“天快亮了吧。”
　　“是的。”
　　“莘莘，你也是黎家的人了，黎莯有事你担心是正常的。可是你一个女孩子夜闯孙府，总归是不合适的。我很感谢你肯为黎莯赴汤蹈火，奋不顾身，可是我希望今日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对黎莯是否只是兄妹情义，别无其他杂念？”
　　我看着黎夫人，看到她眼里的焦虑，心中一阵绞痛。时至今日，为什么我还是这样令人担心的存在，让人不安的忧患？我狡弄着背在身后的手指。“当然不是了，夫人您怎么会这么说？”
　　“你们都正直青春年少，整日朝夕相处，若是生出什么情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莘莘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是每况日下，黎家的未来全系在黎莯和黎杋身上了。我只盼他能娶到个能帮衬他，辅助他的姑娘，成为他日后求取功名路上的小小助力。至于你，莘莘，我希望你可以找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我希望你受的苦也就到我们家为止了。”
　　“夫人。”
　　她拉过我的手，手背手面一一摸过。“我希望现在这双比我的手还要粗糙硬实的手，可以不必再操劳，不必再受累，可以养得白白胖胖，柔嫩细滑的。至少，至少要比现在养尊处优。”
　　“夫人。”
　　“莘莘，女人一生是否能够得到幸福，不在于自己，全在于男人。你要记住我的话，要活得自私一些，千万不要自讨苦吃。知道吗？”
　　她的眼睛里涌出点点水花，于是急忙转过身，背对着我。“一想到今后黎莯和黎杋将要在这个俗世中吃的苦，我就感到自己这个为娘的太失败了。我给不了他们一个更好的家庭，偏偏这也是不管他们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的。所以日后他们不得不无数次地妥协，无数次地作出违心的决定。”
　　“夫人。”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于她，可是以我现有年纪说出的只言片语如何能够平抚寂冷岁月在她心上刮刻出的伤痕？
　　黎夫人提起搁在桌上的灯笼，“快回去睡吧！莘莘。今日你受累了，若是再不好好休息，小心身体吃不消。”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的回廊深处，我却舍不得就此离去。我真希望自己可以令她快乐，可我所做的事却没有那样的影响力。如今她再也不会拥有单纯的快乐了，她是为别人而活的，只有依靠感染别人的快乐和生机她才能继续坚持着，坚持活下去。
　　奇怪，为什么他们说酒入愁肠愁更愁，明明他只喝了两盅就已经忘记不久前的忧愁烦恼了。还有，酒竟是甜甜香香的味道吗？若是知道酒这么好喝，自己早该尝尝了。
　　黎莯摇着第三杯酒，递到黎杋手边。“弟弟，这个真的很好喝，你要不要尝一尝？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好啊。”黎杋刚一伸手，孙老爷就用一叠新鲜出炉的水晶糕拦截了那杯酒。
　　“小孩子哪里能喝酒？你哥醉了，说胡话呢。乖，吃这个。”黎杋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下了硬塞给他的糕点，眼巴巴瞅着黎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口水。
　　等到黎莯差不多昏迷不醒的时候，孙老爷停下了劝酒的节奏，招呼道手边的小厮。“去，黎公子醉了，把他扶到东厢房休息。”
　　黎杋眨着黑亮的大眼睛，孩子气地问。“哥哥怎么了。怎么会在饭桌上睡着呢？”
　　孙菀菀答道，“都是被酒害的，以后你可要记住酒不是能随便乱喝的。”
　　孙老爷提高了嗓门，“菀菀，瞎说什么呢！”
　　孙菀菀也不理会，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再拿一壶酒来。”
　　酒桌上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特别是另一壶酒上桌后，看着一杯杯灌个不停的女儿，孙老爷气得甩袖离席。“孙菀菀，你别不知好歹。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们这都是为的谁，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冷清的饭桌上最后只剩下黎杋和孙菀菀，环顾左右黎杋小心地说。“姐姐，我想吃肉，可是我够不着。”
　　孙菀菀笑着站起身，把摆在桌子中间的荤菜都放到了黎杋面前。“来，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么吃怎么吃，反正这一桌饭菜现在都是你的了。”
　　“谢谢姐姐。”
　　“在家里，你们很少吃肉吗？”
　　丢下筷子，黎杋直接用双手抱着只鸡腿，啃得津津有味。“对啊。每次吃肉的时候我都已经忘记了肉的味道，等到下一次再吃肉又得隔上好久好久。娘亲说哥哥读书需要钱，所以我们的吃穿用度都得排在哥哥的笔墨纸砚之后。”
　　“原来是这样。黎杋，你喜欢姐姐吗？喜欢我家吗？”
　　黎杋点点头，“姐姐温柔又漂亮，黎杋当然喜欢。姐姐的家里顿顿都有肉吃，黎杋也喜欢。”
　　“喜欢就好。至少我能少一些负罪感了。”
　　转过头来的黎杋指着孙菀菀的眼睛惊讶地问，“姐姐，你怎么哭了？”
　　孙菀菀试过泪水，“大概是酒喝多了，从眼睛里漏出来了吧！”
　　“真的？”
　　“你不信？这漏出来的水就和酒一个味道，又苦又咸又辣的。”
　　“那岂不是也很辣眼睛？”
　　孙菀菀笑着点头，“没错，很辣眼睛。”
　　她拉着黎杋的手，从身后的水盆里拧出帕子细心地擦拭干净，一边和他商量着。“黎杋，一会儿吃饱了，姐姐让人送你回家好不好？哥哥睡着了，不能陪你回去了。回到家也要和娘亲说清楚啊。”
　　“好，记得了。”
　　不知睡了多久，黎莯从朦胧的梦里醒来，就看见自己躺在绣着交颈鸳鸯的锦被上。他一跃而起，四下全贴着双喜红字，屋子里都被喜庆的大红色装饰着，他慌张地思量自己怎么会闯入了谁的新房。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娘亲衣着华服走了进来。这些年的时光似乎又倒了回去，她又恢复了旧日的青春美貌，整个人神采奕奕，满面春风的。
　　她拉住他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跑到新房来了？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众人都在等着呢，别误了吉时。”
　　“我的好日子？”
　　铜镜里的人影一闪而过，他果然是一身喜服，一副新郎官打扮，只是如果新郎是他，那么新娘是谁呢？真奇怪，这么重要的事自己居然也能忘了吗？他跟在黎夫人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大厅里站满了前来观礼的人，大家都齐刷刷地望向他，他却移开视线只痴痴望着站在他对面，同样身披喜服的她。
　　她袅袅婷婷的身姿何其熟悉，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何其纤细，那在头纱下珠链后摇晃不止隐约而现的脸庞何其娇美。
　　黎夫人推着他，“傻站着干嘛，去啊，莘莘等着你呢。还有周公之礼要行呢。”是了，除了莘莘，他又岂会迎娶旁人呢。她是莘莘，她只能是他的莘莘。
　　黎莯走上前，牵起另一头的红绸。他们恭恭敬敬地转过身，面对着祖宗牌位就要行礼。高堂的位子上除了娘亲，还坐着爹爹。
　　黎莯愣住了，原来爹爹真的没死，爹爹回来了，他们又一家团圆了。黎莯看着身边的莘莘，眼眶含泪，现在他的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拜完天地，他们由人双双领进了洞房。洞房里龙凤烛滴下点点红泪，黎莯看着坐在一团红色里的莘莘觉得一切都有些恍惚，恍惚得像一场早晚会醒的梦。
　　他拿起喜秤走近莘莘，坐到她身旁，他抬高的手反倒犹豫了。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会看见一张属于别人的脸，害怕这会是一场调包计的戏码。
　　于是他的手就一直僵在那里，喜秤也就一直停在半空中。低垂着头的新娘子先沉不住气了，“黎莯，你搞什么鬼磨磨蹭蹭的？我屁股都坐麻了，你再不揭喜帕，我可要自己揭了。”真的是莘莘的声音，也只有她说话才这么口无遮拦的。
　　黎莯笑出了声，“你才坐了多久就等不了了？女孩子哪有你这样猴急的。”
　　喜秤挑起了头纱的一角，然后慢慢掀开了全部。莘莘戴着头冠，穿着嫁衣，端坐在他面前。他看着这个像从画中走出的仙子般的女子，心中澎湃起伏，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他花了多长的时间在等待啊。
　　黎莯站起身小心地为莘莘卸下头上的头冠，看着那三千青丝哗啦一下落到她脸颊两侧，黎莯别开视线，不敢去看那张近在眼前却太过迷惑人心的脸。
　　莘莘腾地站了起来，毫不做作地施展晃动着手臂，双腿还有屁股。“哎呦，我的腰啊。我的胳膊啊。我的腿啊。我的屁股啊。又酸又疼，又麻又涨。”
　　黎莯听不下去了，干脆坐到了椅子上。“气氛都被你破坏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女孩？”
　　莘莘坐到他对面，直接把脸凑了过来。“怎么不是？你看看，好好看看，是不是君子好逑的那种淑女相？”
　　黎莯屏住了呼吸，他们之间近的呼吸都是相互流动的。他吸入的仿佛都是带着莘莘气息的空气。“对啦，对啦，就你最美。”含糊地应付着她，他急忙把她推到了旁边。
　　莘莘扁扁嘴巴，坐回原处，无聊地拉过面前的果盘吃了起来。黎莯夺下她手里的吃食，“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为什么？不是已经礼成了吗？这里又没有别人，哪还有人干涉？”
　　“该喝合卺酒了。”
　　黎莯率先端起酒杯，他拿着酒绕过莘莘的胳膊把杯子送到自己嘴边，莘莘也有样学样。双双喝完了杯中酒，莘莘兴奋地再次拉过果盘。“好了，仪式完成。可以吃东西了。”
　　黎莯按住她的手，“还没有结束。”
　　“嗯？”
　　下一秒，他把她抱入怀中，柔软的双唇碰到一起，轻轻的，深深的。就像蝴蝶落在花上那样，带走了蜜也带走了香。一吻终结，莘莘的眼睛还在傻傻地眨个不停。
　　黎莯轻抚着她落在他身上的黑发，“今后你是我的了，我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真好。”
　　莘莘的眼里却落下泪来，“你也太好满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怎么哭了？”
　　莘莘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神冷漠如冰。“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走，去哪里？这可是我们的大婚之夜。”
　　“并不是。”
　　黎莯伸出手却没能拉住莘莘，她的身体像一团雾气一般飘散开来，最后连脸也消失了。这时候他身处的世界突然崩裂开来，所有的景物都扭曲着变了形，刺目的光亮射了进来，他捂着刺痛不已的头脑，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睁眼时，眼前却是空无一物，人和物都被耀眼的光亮遮盖着隐藏着。过了好久，他才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莘莘。
　　“你还在啊。真是吓死我了。”
　　我从他的怀里费力挣脱出来，语气不善。“不好意思，新郎官的梦也该醒了吧！你看看我是谁，我是黎莘莘，不是孙菀菀。”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了，莘莘。”
　　“你差点就成了孙家的上门女婿，可惜被我搅黄了。虽然不知道你真实的意图，我还是要向你道个歉。”
　　“你在说什么啊？莘莘。我怎么听不懂。”
　　“对不起，但是别灰心，会有比孙菀菀更好更适合你的女孩出现的。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再棒打鸳鸯了。”
　　我起身打算离开，黎莯却使劲抓住我不松手。“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莘莘，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好，我说。”我转过身，夺眶而出的眼泪已经打湿了脸颊。“昨夜你为什么要留下喝酒，你知不知道孙家使了手段就为了迫使你做他们家的女婿？如果昨夜我没有夜闯孙府，你现在已经是孙家的人，已经是孙菀菀的人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他还在回忆着，我却失去了耐心。
　　“你总是这样。毫无防备，满不在乎，可是我做不到，我觉得很累。因为只有我是担心着急的那一方，而你根本就无所谓。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没了自我整日就是围着你打转。”
　　“莘莘。”
　　我狠狠地甩开他，“黎莯，好自为之，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