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红敛黛又匆匆》水嘌呤

13、夜遇

　　我带着满身鲜血混进了皇宫，皇宫里等着我的也是冰冷的人心和刻薄的待遇。
　　所有的人都戴着相同的面具，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各为其主，独善其身。所有的人都说我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居然在紫欢宫闯下大祸，被撵了回来。
　　我是为了黎莯，为了逃命才躲进这里的，却不知道这里是又一个人间地狱，却忘记了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为了找黎莯不管我走到哪儿都四处打听，可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根本无迹可寻。
　　我开始想起宫外的黎杋，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明明向他许下了相依相伴的承诺，可是我却没有做到。当捕快为了抓捕我找上门来告诉他我是杀人凶手时，他会怎么想又会作何反应呢。我又开始失眠，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头发掉得离谱，每一次梳头都会缠下一大撮。
　　而那个人失神的双眼一直死死地望向我，连他倒地不起后也是如此。血，黏稠的血从剪刀上滴答滴答地落到我手上，落到我的衣裙上。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并不熟悉这个会动手伤人的自己。可是我的心却是平静的，这是血没错，不过也无异于动物的血，一样的温热腥咸，一样的恶心反胃。我心里的怒火还在烧着，他这样就闭上了嘴真是太便宜他了。明明已经伤了他，我却还是觉得不够，因为他已经不能站起来收回侮辱黎莯和我的话了。我扔下手里的剪刀，脱掉沾血的外衣，头也不回地从他身上垮了过去。不管他是生是死，我是绝不愿意为这样一个人承受刑罚的。无论是紫欢宫还是别的地方，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我都是只无助的鸟，都在慢慢地死了心。
　　深夜我从床上悄悄爬起来，房间里静静的，经过一天的繁重劳动，每个人都睡得死沉死沉的。披上外衣，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到外面。
　　天空有阴沉的光散落下来，月亮被云遮在身后，只有一个轮廓，一个光圈显露在外。风来了又走了，于是月光忽明忽暗的，地上的景物也是阴森森的。我自认胆量不算是小，所以宁愿在黑暗里坐着也不想入睡。我相信眼睛看到的，相信可见的实物，却不相信自己的头脑，不相信那些出自我的幻想，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用牙咬开系在手指上的结，解开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条，弯弯曲曲的白布下是一双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手。胖得发白，带着斑斑点点的伤口，鼓着大大小小的水泡，很疼也很难看。
　　现实告诉我，如果你不能保证自己永远过着轻松暇意的日子，那就绝不要去习惯它。在紫欢宫里的日子消磨掉了我的韧性，我从来不是娇弱的人，可还是在内务局最窄小拥挤的院子里被打败了，我的身体承受着痛，昏迷了的精神也不剩多少余力再去想一想黎莯。
　　虽然一次次地上了药，总在水里泡的手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只有在夜里解开布条，吹一吹冷风，伤口处的痛意才减轻了一些。倚靠着石柱，困意来了后我浅浅地眯了一会儿，这时候一种低低的，尖细的呜咽声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我一个哆嗦，迅速站了起来，前后左右四下搜寻。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声音？
　　前面的走廊里有一处火光微微摇曳，格外扎眼，我攥紧了拳头，只是想探个究竟就一点点向那里挪去。在回廊的火光前蹲着一个不明物体，白乎乎的一团，类似呜咽的怪声就是它发出的。也许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它猛然间回过头来，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只见它呼啦一下站起来，提起灯笼就向我跑了过来，和它冲撞的瞬间我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感觉到它身体的温热，我在倒地的同时一把握住它的脚踝。拖地的长袍一下子绊倒了它自己，我爬起来一把扯掉它身上的伪装，袍子下面是一张少女的脸，小巧可爱没有一丝恐怖的气息。
　　相比于我，她倒先喊出声。“是你？”
　　“怎么，你认识我？”
　　她一边拍打着沾到衣服上的灰尘，一边慢慢站了起来。“怎么不认得，我听了很多有关你的传闻。也算是认得你了。”
　　“那你是……”
　　“我，我叫何叶子，是这一批刚进宫的小宫女啊。现在还在受训呢！”
　　“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打扮成这样，你这是想干嘛呢？”
　　“还能干嘛？向神明祈祷啊。”
　　“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过了休息时间，任何人都不得在外行动的。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你可要受很重的处罚的。”
　　女孩笑盈盈地说，“我不怕啊，我就不信谁敢夜里来招惹一个鬼。当然了，你除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来我这招对你是没用了。”
　　我苦笑着，这她可就说错了。她不知道，做了亏心事还会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夜里睡不着觉。“你刚刚说你在祈祷，祈祷什么呢？”
　　“就是希望可以被分到一个好地方，主人好，月钱多，待遇好，并且日后能够很快出宫嫁人。”
　　我被她逗笑了，“愿望许的很好，可你为什么要哭呢？”
　　“向神明祈祷当然是要把自己说得有多惨就多惨了，这样他们才会同情我，达成我的心愿嘛！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我没有说话，捡起摔倒一旁的灯笼递给她。“以后少来这里，会沾染晦气的，到时候就去不了好地方了。还有，不要仗着有些小聪明就无视宫里的规矩，被抓到一次你也熬不住的。”
　　披上她的白袍，接过我递去的灯笼，她临走时转过头来和我说。“我觉得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我觉得你不会被一直困在这种地方的。要知道，我看人很有眼光的。”
　　一盏灯笼的微光在这个皇宫里还是太暗，整个宫里就算有淡淡的月光笼罩还是太黑，我看着她打着灯笼走远，只希望她可以尽快回到住处别被人发现。转过身，我拖着虚弱的步伐返回住处。
　　长廊的另一头一个人影直直地走了过来，大概是患了夜游症的人吧，又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之前我也见过几次了。当我们打了个照面时，互相都被对方吓得不轻。
　　我看她像鬼，蓬头垢面，满脸烂疮，嘴里流脓，衣着破旧的，想来在皇宫里也只有鬼才敢以这副尊容示人吧。她看我也像鬼，一副受惊过度，激动崩溃的模样，对我比比划划，又蹦又跳地乱喊一通。等她一张开嘴，咿咿呀呀说着辨别不出的字眼时，我连气都不敢喘了。只见那张嘴里的舌头已经被连根切断，切口处齐茬的刀痕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怪不得她喊出的声音不成字句。
　　接下来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我脚下，不停地拽着我的衣角。“对…对……不，不……起。对…对……不，不……起。”
　　我惊慌地后退着，她就以膝盖行走，一路跪到我跟前，一遍遍地说着。“对…对……不，不……起。对…对……不，不……起。”
　　我看着那张肮脏病态如今却涕泗横流的脸，再往后退又不忍心了。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送到我面前，我不接她就一直举着。等到我鼓足勇气，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打开来看时，才发现是一张丝帕，上面绣着“重山复水，可缓缓归矣。”和我专绣给黎莯的兰草。这是属于黎莯的东西，她怎么会有这条丝帕，难不成她知道黎莯在哪里？
　　“黎莯，你认识黎莯吗？”我抬起头，黑暗的长廊里没有人，什么都没有，这条丝帕就像是自己来到我手里的一般。我沿着长廊跑着找着，可是那个鬼魅似的人已经隐身在黑夜里，不见踪影了。冷，冷得要命的水毫不客气地将我从梦里唤醒。我抹着脸上的水珠，猛地坐了起来，急促地呼吸着，刺目的光线差点晃花了眼。
　　管事宫女扔掉手里水瓢嘲讽道，“起来干活了，大小姐。以为这是在哪呢？别做梦了，这可不是在紫欢宫。有干不完的粗活累活等着你呢！”就在不久之前，她还那么真心地祝贺过我，替我的离开而高兴呢。现在我被打发回来，无疑是丢了她的脸，也难怪她处处针对我。
　　我默不作声地擦干净身上的水渍，拿上自己的东西加入到外面梳洗的行列中去。低下头，这才看见自己衣服的前襟胸口处鼓鼓囊囊的，我把藏在那里的东西拉出一看，是那条丝帕。
　　手里的木盆啪地一下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所以我并不是在做梦，我的确见到了那个鬼魅一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的女人，有关黎莯的线索就掌握在她手里。只要找到了她，我就可以找到黎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