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红敛黛又匆匆》水嘌呤

11、逃出

　　走过花园，走过回廊，走过假山，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前头带路的小厮才站住脚。
　　他指着池塘前的一处亭子说，“公子，前面就是芳菲亭。您去吧，我要回去赴命了。”
　　“请便。”
　　小厮走后黎莯独自上了竹桥，隔着十几步远，就见亭子里站着两位年轻女子，一个是丫鬟打扮，一个是小姐打扮。当他踏上芳菲亭的石阶，系着紫色披风的女子转过身来。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后都略显尴尬，黎莯先拱手作揖道。“唐突小姐了。”
　　“公子多礼，既是爹爹许你前来。何来唐突的道理？”
　　说话间她已坐了下来，又招呼黎莯。“我都已坐下了，公子怎么还站着？公子若是不想坐，那我就要陪你站着了。”黎莯顺从地坐到她对面，踌躇着如何开口，说明此次来意。
　　孙家小姐却比他快人快语，“看来黎公子对菀菀并无好感，想来这次爹娘又要空欢喜一场了。”
　　黎莯心中一惊，不免追问。“不知小姐为何这样说？”
　　“菀菀自诩颜色不输于人，正所谓食、色，性也，如果单凭第一印象，公子也该对菀菀心生倾慕之心才对。可是，这第一眼的相视，公子脸上没有喜悦没有满意反倒是愁眉深锁，菀菀想公子满心都在苦恼怎么推掉这门亲事吧！”黎莯没有吭声，孙家小姐接着说。
　　“我早告诉过爹爹莫要欺人，他偏不信。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想必公子已经听说我的过往了吧！没错，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我结过亲，临嫁过去的前一天夫君坠水溺亡。原本婆家是要接我过门为夫君守活寡的，爹娘不忍。他们不愿拿我换那块贞洁招牌也要为我寻到终身幸福，所以至今留我在家。可是婆家心存怨恨，早就把我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对外大肆造谣我是灾星祸星降世。这样一来原本有意登门结亲的人一日比一日少终于再没人来。”
　　“我爹娘只是觉得两家相距甚远，谣言可能没有传到。何况黎家一门书香，很少在外走动，一定不是那种爱搬弄是非的人家。选择你，我们只是想碰一碰运气。”
　　黎莯看着她，突然觉得在她身上可以看见莘莘的影子。她们总是自己把话说绝，不给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可是这样的女孩偏偏脆弱如冰，要么在风里碎了，要么在光里化了。她们用倔强武装自己，对人对事从不敢抱有希望。她们用笑靥藏起哀愁，你心疼着她却又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黎莯低下头，感到莫名的心酸与难过。“你误会了，孙小姐。我不能接受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或是那些无聊的传闻。我有喜欢的人了。不管她对我的心怎样，但我一定不会负她。”“我来，只是想当面和你说清楚，不想惹得两家不愉快。”
　　孙菀菀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不在乎我的过去，你不相信我是灾星是祸水？”
　　“当然，那都是无稽之谈。如果是我喜欢的人谣言缠身，我不会嫌弃她，不会抛下她，我会一直陪着她，告诉她，我喜欢的是她的人，而不是别人眼中的她。孙小姐。感情是需要考验的，我相信你等的那个人总会出现。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不必再委曲求全，不必再将就凑合，你也一定会庆幸自己没有随便下嫁他人的。”
　　孙菀菀莞尔一笑，“公子的话我信。”
　　黎莯起身离座，“孙小姐，既然你也同意退掉这门亲事，那在下就告辞了。”
　　“等一等，公子。夫妻不成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嘛！府里已经备好了酒菜，你且用完后再走也不迟啊。好歹给我个面子，留下吃顿便饭。你若这样急着离开，一顿饭的时间都不肯耽搁，那我以后还有何颜面继续活着？”
　　看到孙小姐眼泪汪汪的样子，黎莯的心也软了下来。“好吧。我留下。”
　　孙菀菀立刻吩咐身边的丫鬟，“去，告诉爹，黎公子和我呆会儿就去大厅。你让爹把他房里那瓶陈年佳酿带着，今晚正是喝它的日子。”
　　“是，小姐。”
　　“孙小姐，这可使不得。我压根不会饮酒，别为我糟蹋了好酒。”丫鬟也不理会起身阻拦的黎莯，径直出了亭子。
　　对面孙菀菀嘟起红唇，撒娇似的说。“不成。今日难得有客人，还是个男客，哪能放过你。好了，就有劳你今日替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好好陪陪我爹，让他高兴高兴。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不用，不用。”黎莯手足无措地站到一旁。此刻他有些后悔了，莘莘还在等他回去吧，为什么他就一时心软答应了要留下呢。
　　天色渐渐暗了，不知不觉已经到点燃蜡烛的时候了，忘了这是第几次戳到自己的手指了，总之帕子上点点滴滴的血像雪里盛开的红梅一样鲜艳夺目。我吮着手指，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绣帕。
　　黎夫人的声音从另一间屋里传来，“早该放下了。心里乱糟糟的，哪里能专心刺绣？知道你担心，出去吧，到院子里等着好了。”得到夫人的应允，扔手里的针线筐，我一溜烟地跑到了门外。
　　外面，路的尽头似乎有个人影似乎又没有一个人影，我翘首张望，它却只是耍玩着我的心使它忽上忽下的。我搓弄着手掌，焦虑地走来走去。
　　这时候，两个模糊的身影从路尽头慢慢走了过来，起初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意识到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觉，是黎莯和黎杋回来了，于是我跑了出去迎接他们。走到二人跟前，我的心落空了一半，牵着黎杋的并不是黎莯，而是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
　　“黎莯呢？”
　　“哥，哥哥……吃酒……醉醉了。”黎杋的嘴里还喊着一块饼糖，说话口齿不清的。
　　一旁的小厮就代为回答道。“黎公子陪老爷喝酒人醉得不省人事，已经被扶去歇息了。老爷说明日再派人把黎公子送回来。”
　　“什么？”
　　一想到黎莯要在孙家待一整夜，我的心都揪起来了。黎莯，你这个傻瓜，不是说只是去孙家和他们说清楚吗，怎么连人都没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留在孙家这一夜会生出多少变故，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这样想着，我撇下黎杋一个人就跑了出去。不行，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把他带回来。
　　到了孙府，我沿着宅子外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苦无办法进入。高墙阻隔，大门紧锁，围墙之上毫无漏洞可钻。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大门突然打开了，我飞快地躲到一旁。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孩背着行囊走了出来，前来送行的小厮好心劝着哭个不停的女孩。
　　“好了好了，别哭了。老爷这不是准你回去了吗？等你回到家，兴许你娘见到你病就会好了呢。”
　　“谢谢你，李大哥。这次要不是你在老爷面前帮我说话，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回家。你放心，只要我娘病情好转，我就会立刻赶回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走吧。别耽误了上船的时辰。”
　　送走了女孩，内宅里就传来呼唤的人声，小厮回应道。“好了，好了，我就来。”说完他随手关上了大门。
　　四周又归于平静，我听着宅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心地从躲藏处走到门口。只是猜测也许他没来得及拴门，我用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太好了，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然后虚掩上大门。
　　孙府的宅子比我想象得还要大，假山池水重叠环抱，回廊曲曲折折，房间一个连着一个，让人摸不清方向。我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致，感到那么无力和难过，明明黎莯就在这里其中一间的房里，我却就是找不到他。
　　灯笼的火光飘着飘着突然就近在眼前，前头依稀的人声也越来越近，我赶紧闪身藏进身后茂密的树丛里。两个女孩的柔声细语轻轻传来，“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还没回屋？”
　　“小姐今天心情好有胃口要吃宵夜，所以吩咐我来取。”
　　“夫婿已经送上门了，小姐当然心情好了。”
　　“别瞎说，管好嘴巴。要是有人听见，你又要挨顿骂了。”
　　“到处黑漆漆的，既没有光亮又哪来的人？况且大家不是正四下忙活，为小姐的婚事做准备吗？小姐明日就要成亲了，我说说未来姑爷也没什么嘛！”
　　“你是不知道，还没成的事就不兴人说，若是婚事吹了怎么办？”
　　“除非未来姑爷半夜从东厢房跑了，不然婚事怎么会吹？可是我看他那个样子明日都不知什么时候醒呢！”
　　“哎呀，叫你不说又说。真是的。”
　　带着一身的树叶我悻悻地从树丛里钻出来，原来这一切真的是一个圈套，孙家看上了黎莯根本不会放走他。如果今夜我带不走黎莯，到了明天，他就真的要变成别的女人的夫君了，一切也就无法挽回了。
　　东厢房，对了她们提到的东厢房，黎莯就在那里。只要找到东厢房就能找到黎莯了。知道了黎莯在哪里，总比我像无头苍蝇一样随处乱撞强多了。借着各个房间门前点的灯笼，我不停寻找着挂在房外的牌子，模模糊糊地辨认着牌子上所写的字样。
　　北厢房，茶室，书房，花房，南厢房，我忘了自己在跑过了几个回廊，找过了几个房间后终于摸到了那间南厢房。生怕有错，我一再地摩挲着木牌上的字样，“南”字，是“南”字，没错这就是南厢房，黎莯就在这间房里面。
　　屋内明晃晃的灯火忽明忽暗，我看不清楚躺在床上的人的模样，只听见他在小声呓语着什么，当我走近他一股冲人的异香一下子扑鼻而来。我坐在床侧，撩开遮住他大半张脸的头发，黎莯的脸展现在我眼前，这是一张微红的，醺醺然的睡颜。他在安宁的梦里微笑着，幸福着，全然不知那些只是幻觉和空念，只是让人沉浸其中，丧失斗志的假象。可我依然犹豫着，犹豫着是否该唤醒他，把他从美好的梦里拉出来。
　　在我犹豫之时，屋外有了人声。“小姐，不早了。我服侍你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睡迟了脸就不美了。”
　　“好了，我知道。你回房里等我好了，我看看黎公子就回去。”
　　“小姐。”
　　“走啦，快走。”
　　我几乎可以想象下一秒她就会把手落在门上，推门而入。惊慌失措的我来不及多想，直接滚进了床底。门被推开后，我看见一个女子施施然走进了房间。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昏睡中的黎莯说着话。“你不要怨我，我也是没办法。我的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过，成了新寡，过了二八之年，我早已经成了爹娘的心头刺。孙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因为我这个独生女儿，我爹娘受了太多委屈太多嘲弄。只有我嫁了人，他们才能享受到安逸无忧的生活。至于我，我嫁给谁都没有多大区别，可是你比我所能想到的归宿好太多了，所以我才同意爹用不入流的手段留下你。”
　　“我猜，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可是，我要想对得起自己就必须对不起你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我急得要命，说完了就赶紧走吧，我还要带黎莯离开呢。
　　“姑娘，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我捂住嘴巴，糟了，难不成我被发现了。
　　“你的裙角都露在外面了，想不发现你都难啊。还是出来吧，在床底呆着多难受。”
　　藏是藏不住了，干脆不藏了。反正做亏心事的不是我。我灰溜溜地从下面爬了出去，站到她面前。见到她正脸的时候我真的惊住了，我没想到黎莯面对的是这么大的一个诱惑，没想到她是既有财又有貌，没想到他真的舍得拒绝眼前的这个女子。
　　挺直腰杆，我撑起了气势。“嗯，你就是孙家小姐？”
　　她笑着点头。“对。我就是孙菀菀。”
　　“你明知黎莯不想娶你为什么还要灌醉他？就算你逼他成亲了，你们也不会快乐的。”
　　“我没有灌醉他。他只是喝了醉梦散，现在醉着梦着，昏睡不醒而已。”
　　“什么，你下了药？解药呢？”
　　“此药无解。药力尽了，他自然就醒了。药力没尽，连我都没办法，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还有，我只是想嫁一个我不讨厌的人而已。我和他成亲只是因为看中他的有情有义。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我崇拜他的人品就够了。”
　　“既然你知道他重情重义，就该明白此生此世他的心里都不会有你的。”
　　“你想说什么，他的心里不会有我是因为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你？”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吗？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受人嘲笑，他也不会再被人欺凌，我会帮助他完成自己的理想，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现在所有因为条件限制，他所做不成的事，他所迈不过的坎，都不会再使他无计可施寸步难行。在以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他再也不用体会壮志未酬的苦闷，他会活得潇洒而自在。现在他没有选择我，只是时候未到，如果是几年之后，他一定会选我的。我知道他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他一样。”
　　听完她的话，感受到她满满的自信，我突然觉得站在她跟前的自己是那么无知，那么可笑，她代表的整个世俗是如此强大而可怕，而我代表的软弱无力的懵懂情爱如何能打败它？
　　孙菀菀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抚摸着绣在我衣襟上的兰草。“黎莯这里也绣着这个图案，你还不承认你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吗？”
　　我转过脸，看着在梦里走不出去的黎莯。他这么听话地躺着，无知无觉像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我在面对敌人时却怀着胆怯之心，犹疑之念，我真是个烂人。
　　“对不起。黎莯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来支持他的。所以，我绝对不会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不问的。”
　　我想她或许是听出了我话里坚定的决心和执念，才会话风一转，两手一摊。“好啊。黎莯就在这里，你带他走好了。我不会拦你，但也不会帮你。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我是真没想到孙菀菀会如此轻易地放我们离开，就同她儿戏地留下黎莯时一样，但对于我如何带走黎莯还是个大问题。还没被黎莯抱过背过的我却先抱先背了黎莯。那一晚，我连拖带拽，耗时良久，终于把他弄出了孙家大门。
　　孙府，漫长的一夜还没过去。芳菲亭里，孙菀菀几乎可以看到第二天爹娘发现黎莯不在了之后暴跳如雷的样子，看到那大红的喜字又要再一次撤去了。然而她不后悔放走了他。
　　当那个女孩为了黎莯孤身潜进孙府时，他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怎么可能狠心破坏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以前她不是也像他们一样爱过吗？只是爱的人死了，她也就变了。
　　会爱上一个全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结亲的男子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可是她的幸运也仅止于此。即使以后她真的嫁不出去，她也不觉得有何遗憾，他们只是无缘相伴，无缘相守，可是他们毕竟有缘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