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月光小掬

4、小冬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苏冬月比她的先生杜青鸿早一步见到慕名而来的丁。苏冬月是梨园里最有名声的坤生，也就是俗称的女老生，她出生在老北京腊月里一个寒透了人心儿的冬日，父亲没多思量就给她取名小冬，而冬月，则是从师后取的艺名，所以在她的童年里，北京城雪地上飞跑着的只有小冬，不见冬月。
　　不知是不是这个名儿的负累，小冬对童年时的印象就是一场一场的雪，一场一场的寒透骨的冷。八岁的时候投娘舅去学戏，娘舅家的四合院有一方天井，那老北京的雪静止般地悬在天井里，仿佛永远不会止息。小冬记得自己立在娘舅家的中厅里，娘舅穿着外翻花的棉袄，脚下放一火盆，那火盆里有三五块炭，寒日里悻悻地燃着，火盆的另一边是母亲趿拉着单鞋的脚。所有的记忆，只是冷。
　　“丫头鼻正口方，是坤生的像。”娘舅看着她，眉目欣然。
　　“学坤生好，命硬些，也没那些罗烂事儿。”母亲听了很开心。
　　“哼，做戏子的最不易，都在道上走着的，以后的事儿谁会知道。”
　　她那时并不知做坤生就是唱女老生，娘舅和母亲的话更是参不透内里，她也不想参透，只是觉得冷，很想不要这么冷，很想那炭火盆里的炭红火起来。她并不知道，一年后，她就跟班开始唱戏，这一唱就天南地北的唱了一辈子。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当红的那几年，角儿的气派占尽，走马灯似的繁华也没少经历，想拥的都拥有了，而所有母亲口中说到的那些个罗烂事儿，不是没有见识，不过总会有人站出来替她挡。看着身边儿的伶人一个个被卷入这乱世中，而自己却能保持着一种倔强的清高，这命运追究起来，或许真的因为自己生来便是命硬。从余师傅学戏，那是一生最大成就。门庭若市的余氏小院，票友蜂拥，夜晚的余氏窗前，听师傅吊嗓之人有着天真的执着。她小冬竟可一人占尽那委婉苍凉，听师傅详说唱功坐派，严到堂厅杖喝，细到眉高几分。这一世，细算从头，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感恩的。
　　可是，真正最开心的还是幼时学戏那一年。那一年，她认识了小楼，识得了青鸿。
　　小楼早她一年随娘舅学戏，算是师哥。这师兄弟在伶人行里，一经结识，就是一辈子的缘份，如若分开，不问缘由，两方都要受旁人白眼，被指戳脊梁，所以命运就似被栓在了一起，懵懂中便被一锤定音了。青鸿，却是无意中闯进来的。仿佛一方古画，清淡笔意，留白都已定，他却偏做了那浓墨重彩的一笔，于是那幅画儿，就只看他那一笔了。
　　小冬入娘舅的班子不几日，杜青鸿就被一个老鸨子带进了门。老鸨和娘舅诉苦，说本以为买的是丫头，想调教成小倌人，不想买进几日却发现是虚凰，真是背气到家了。娘舅调教的一班小弟子听说来了个异物，满院子的跑传。小楼和小冬持骄胆大，凑到厅房的窗棂下观望，只见瘦瘦的一个男孩子，立在堂上，侧面看果然是好生俏丽的眉眼。小冬向下看，见他的双脚赤着，离炭火盆远远的，心里就是一颤，没来由地一阵心痛。外边是好大的一场雪，自己被师兄揽在胸前可还是被冻得直打颤儿。这少年这样的瘦，又这样远离温暖，心是怎样的一种酷寒？
　　因着青鸿的长像俏丽，娘舅终于把他买了下来。娘舅心有打算，弟子里小楼是武生像，小冬是坤生像，只少了旦角，这青鸿生得一幅美人胚子，连妓院的老鸨子都能骗过，正是绝好的选择。精心栽培着，只需三年，这三个弟子出了师，戏班子不红都难。娘舅那一晚上，做了很美的梦，梦到了天津卫连成片的戏园子，也梦到了上海的大世界舞台。于是三个孩子被分了出来，更严格地调教基本功。
　　青鸿虽然生的俏丽，可是骨子里透着一种冷，小冬又是最畏冷的，所以最初的一阵子并不和他讲话，小楼却是大而化之的性格，身边的人都可成为朋友，小冬每每听他引青鸿说话，那孩子都是听十句回一句的，师兄弟们练功之余扭作一团疯玩，那孩子也总是立在角落里，冷冷地一张俏脸，混似不属于这地界儿。小冬便觉得他很有些不一般。忽一日，小楼问起青鸿的家世，他脸立刻冷了起来，小冬女孩儿家想事情细致，连忙拉师兄衣襟，心想把男孩子卖到妓院里，能是什么好人家？却不想青鸿答了话：“我家所有的人，都没了。”
　　“我全家也是呢，闹瘟疫闹的。你们全家也赶上那场瘟疫了？”
　　“不是，是被坏人杀死的。”
　　小楼怔住了，“是哪里的坏人，你没有报官吗？”
　　“我不报，他们有枪，可是，我不怕，我一定亲手杀死他们。”
　　惨白的天底下，三个孩子静静地立着，小楼和小冬都怔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关生死和仇恨的话题，而谈论着这个话题的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小冬后来才慢慢地品出来，青鸿身上的那股子冷，是一种杀气。
　　“对，坏人就得杀死他们。”小楼正学林冲，懂得什么叫义气干云，他拍着胸膛，“师弟，我帮你报仇。”
　　一股火苗很快地从青鸿的眼底下升腾了起来，那是小冬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可以称做温暖的东西，“谢谢你，师兄。”这是他第一次叫小楼师兄，叫了这第一次，就得叫上一辈子，他那时，并不知他将为此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三个孩子于是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学戏文里结金兰之谊。这青鸿最是奇怪，不熟识的人在他眼底便如从不存在，成为朋友后就对人掏心掏肝的好，而且最是聪慧，于礼数为人方面滴水不漏。小小一个孩童，识得许多的字，有着同龄的孩子没有的大气和稳重。一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戏班的弟子们开始正式分行了。小楼做武生，虎虎生风，小冬扮坤生，似模似样，到了青鸿，他却执拗起来，硬是不穿罗裙不为旦。他长跪在天井里，求师傅让他入武行。师傅怎容他一个小小孩童自作主张，于是吊起来打，这打当然也是顾了头面，却让他痛到骨头里，一生都记得那痛，便记得了不易。他却咬紧了牙关，宁被打到吐血也不肯入旦行。说戏文的师傅过来劝，讲从来旦行出人物，大大作派艳冠城邦。他只是不言不语。师傅倦了，不去理他，给小楼和小冬说了规矩，又请人来定了艺名。
　　白小楼，苏冬月。一生入戏。
　　青鸿长跪天井，头磕到青砖地上，师傅只是不理。小楼兄弟情深，也一并去跪着。师傅见状，把中厅的门关了，只当是眼不见心为净。决定之事，绝不更改。
　　入夜，忽春雪至，整个一个天井弥漫，冬月偷偷抱了两床被子给师兄，那寒意直逼到了心口。她眼神清澈，泪光点点，细声问青鸿：“学旦角有什么不好，长大后你唱旦我唱生师兄做武行，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青鸿却从齿缝中说：“如果当了旦角，我就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天井弥漫着雪，白白亮亮，三个人困于那雪雾中，苏冬月从那刻开始就悟了一件事，他们三个人终是走不到同一路上的。
　　第二天，师傅暴怒，连小楼一同痛打。青鸿迎向那鞭，额上重重地印下一道伤，终于，尘埃落定，因为这伤，别说是旦角，就是戏，只怕也没得唱了。
　　童年的往事随着年岁的增长总是会慢慢地变得模糊，甚至于被遗忘，苏冬月一生大起大落，人生变故经历无数，可是她总也忘不了打到杜青鸿额头上的那一鞭，在那一鞭里她仿佛预见了他的一生，而这种预见现在看来，全都是正确的。港岛的青朴小屋里，大叶的榕树下，她望着眼前这个慕名而来的丁姓上海女子，淡淡一笑，“还是不要写他。你回去吧。”
　　丁怎能依她，眼光中的渴望已是无法抑制，“我会全心全意的写，先生的事，需要被记载。”
　　苏冬月依旧淡淡地笑，“就是怕你全心全意，你这般年青，只怕会出不来。我是好意，你真的还是回去吧。”丁对她的话似懂非懂，只当她以为自己没有诚意，于是把棉布背包中所有的资料和自己做的笔记都拿给她看。苏冬月眼光轻扫那厚厚的一堆，低低地一叹，心想再劝也没有意思了，便怜惜地看着丁，“他现在在疗养院里，我会带你去见他，可是他是不是会把故事讲给你听，那就得随他的意了，他这一生，任是谁人都用不得强的，我只是劝你，写他就只是写他，莫误了自己。这话，你自己去品。”丁得了许可，开心不矣，笑容灿然。苏冬月看见她的笑，感受那份亲近，忽觉得千山外的苏州河水都被扰动了。心底一阵的惊异，脑海突地泛起了一个影子，岁月的粼粼波光中荡漾。像，真的是像。
　　车行蜿蜒路，蛇行般地来到了半山腰上的疗养院。眼前忽地开阔，丁觉得那风应合着强劲了起来，不复港岛的迷离味道。她随着苏冬月下了车，走进疗养院，只见青青的草地，弥弥漫漫地铺展了开。
　　“杜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她忍不住问。
　　“他肺不太好，时不常地会呕血。从前落下的老病根子，人老了，什么病啊灾的都来闹，这些日子呕得狠了才来住院，以前他是打死都不肯来的。”
　　“为什么啊？”
　　“他说所有的医院都跟教堂似的。女人才会去信。”苏冬月浅浅一笑，停下了步子，遥遥一指，“他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陪了。”说着她双手叠握，扭身便走了。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眼前空荡荡地，哪有人影。扭头再看苏冬月，她却已头也不回地走得远了。她只好顺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四周很静，只有脚下草坪发出的簌簌声音。
　　“你……。”
　　这一声唤非常低沉，似万般无奈不得不发，又似隔了几重的时空，被抽空了所有的感情。她一惊，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榕树下立着一个披着长衣的人。一看之下直觉的冷，瞬间袭击了全身。
　　没错，一定是他了，他就是曾经握着旧上海半壁江山，也为了救国几乎失去了一切，经历九死一生的杜青鸿。她用力地看，想要在初识这一面看清他的全部，可是看着看着自己却先是迷失了。仿佛是被一些奇怪的情绪愚弄，她分不清树下半隐半现的那个人，倒底是一位七旬老人，还是一个无法用时间来约束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