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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海滩(一) ...

  •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一九三一年。
      这一年上海滩上发生了很多的大事儿。某位上海闻人家盖了祠堂,军政商股纷纷奉贺辞捧场,风光无两;法租界新增一位华董,是孟氏商会的会长,他旗下的大世界,新世界欢歌七天以示庆祝;谭鑫培谭老爷子第三次来沪,共舞台上唱足了七天,最后一天得了一倒采;花国大总统花落黛玉书寓,花国众姐妹纷纷过门到贺,挤得一条四马路上苍蝇都飞不过去。其它的象什么中原大战赢家姓蒋,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丧,某某大门上高悬: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些都是不入眼的小事情,上海人,特别是住在租界里的人们是不太关心的。南京路的红砖地上踩着各式各样的鞋,跑马地上空挥舞着长短不一的手;电车丁丁当当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路过许多拿来主义,黄包车水泥路上轻颠,座上眼泪汪汪的却是闺怨;大报小报朝暮满天齐飞,新鲜劲儿就一个晚上,穿长衫的就是文化人,穿西服的就是买办,打外滩走出来都是个人物……。这上海滩,反正太平着呢。
      苏冬月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正望见海关大楼上的钟楼,她呆了一会儿,一旁的师哥却已经惊喜地叫了起来,“看着没小冬,还真有把钟放楼顶上的。”言下之意,这掌故,他是知道的。
      苏冬月低了眉,轻拉师哥的袖子。上海滩新鲜东西太多,可是咱好歹是角儿,也撑着点。
      戏台老板已迎上来:“白老板,苏老板,这一路上劳累了,快,快,咱们里边请。”于是,一班子人走进了新世界大舞台。
      现在是白小楼和苏冬月出道的第十个年头,他们刚刚在北京城里红起来,成了黎园里的名角儿,于是有机会应了新世界老板孟孝贤的邀请到上海唱戏。孟孝贤是新任的法租界华董孟涓生的公子,这新世界也是他父亲孟涓生旗下的产业。这一次,请了京城当红的名角来唱戏,是为了庆贺他父亲如愿以偿地成为法租界的华人董事。
      当晚,新世界的戏园子里座无虚席,许多戏迷和看热闹的把过道都占满了。后台更是一片忙乱,这位孟老板请遍了沪上的名角,于是这后台上连个插针的地儿都仿佛不见了。苏冬月的那一出《搜孤救孤》排位靠后,她闲着无事,凑到后台的侧门边上看热闹,十八岁的少女,正是豆蔻正当时,看什么都是新鲜明艳的。
      装修得很是华丽的一座舞台,台上正演着一场猴儿戏,但见彩光四射,热闹非凡。台下坐了许多的观众,头三排座位疏落,座上客看起来都是很体面的人物,有西装笔挺的绅士,也有穿着旗袍围着狐领的贵妇人,远处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手巾子团团飞扬,这近处的却有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小厮,躬着身子快步把手巾送到客人的手里。她看着有趣,身子不自觉地前探,上身穿着的碎花小袄也前倾了出去,一条油亮亮的辫子直直地垂落。忽地,她感到一双目光不看那台上的大圣,直向她望过来,留意之下,只见是头排端坐的一位白衣公子,戴一副金边眼镜,镜框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发出灿然的光芒,夺人眼目。这公子年纪也就二十刚出头,头发油亮,一丝不苟,一身雪白,连同足下登的白皮鞋都有着耀眼的白。他看见冬月回望他,微微露齿一笑。
      冬月心头一惊,连忙把身子缩了回来。她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历人无数,知道端坐戏台前排,又有这等丰仪的人大多不是一般人。自己的身份,招惹不得。当下按捺了好奇之心,返身回后台上妆。待师兄白小楼唱罢《挑华车》,她正戏服,踩朝靴立在侧门候着上台,微侧头便看到那白衣公子依然端坐在座位上,正和身边的一位气宇不凡的老者闲谈。他身子微偏,一脸的漠不经心,下颌微仰起,透着股子傲气,一瞥看见冬月在候台,嘴角竟一翘,似是示意又象在调笑。
      这时锣鼓点儿响起,冬月忙正身形走上台来。这一出《搜孤救孤》她唱程婴,其它的搭子全是沪上的名角,她不敢待慢,拼足了丹田的气息在唱,于是博得了台下阵阵的喝采声。那白衣公子表情欣然,目光全在她身上,颇有嘉许之意。
      《搜孤救孤》的高潮是那句“手执皮鞭将你打,你且莫要胡言攀扯我好人。”冬月一口气唱下来,丝毫不见滞懈,顿时博得了一片爆彩之声。冬月心头轻松了下来,心想这上海滩的地儿算是站稳了。她习惯唱完这一句就环顾全场,于是眉眼轻扫,见台下前排坐着沪上的名士名媛,后排人就密集多了,可是脸上听戏的沉醉与兴奋却更胜一些,再后的大都是站客,却是最兴奋的一众戏迷,那门口——,她兀地一惊,因那门口处立着一个头带礼帽的男子,这男子个子高高的,礼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不过那气质却不象是来看戏的,众人之中,有种孤傲的冷。她心头由是一动,可是这念头也如目光一般,只是一荡就过去了。持着鞭子,她虚晃着向台上的公孙打去。
      戏唱罢后台卸妆。班主笑咪咪地走过来:“两位老板,您二位可算是在这上海滩上一炮打响了,您听,这前台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都在赞您二位的功夫呢。”二人都听多了他奉承,冬月只是浅笑,小楼笑着回:“全仗您提携了。我就罢了,我师妹这嗓子那可比得上余老板的嗓子,京城里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坤生,这上海滩又怎样,能有个不服?”
      “那是,那是。”班主只是应合。
      冬月垂了头,不好说什么。忽嗅到一股好闻的花香,她一抬头,眼前一花,一大束的白玫瑰已到了眼前。随后一个傲气的声音款款响起,“苏老板,今天晚上,你让我听了出真真正正的好戏。”花冠后是一张斯文的脸,金丝边儿的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这花,是我卢小佳送你的。”
      冬月望着这个一派风雅的卢公子,一下子局促了起来,站起身,接过那花,低首说:“谢谢卢先生。”
      “今晚二位老板在新世界登台大获成功,我本想为二位老板摆庆功酒,不过,我在法租界那边有个晚宴要参加,所以只能暂时送上鲜花表示歉意,请苏老板不要介意。”他说着微微一笑,突然伸手盖在了冬月握着花的手上,“下次,一定补请。”
      他的手冰凉,五指轻抚,态度很是无礼。冬月打了个机灵,手连忙缩回来,却不想这卢公子身子一下子凑近了:“不是亲耳听,我还真不相信你这么个俏丽的人儿居然唱得了老生。”一股外国香水的味儿袭了过来,忽地又远离,他对冬月又是微微一笑,随即转身离开了。
      “咦,这人年纪轻轻就懂戏,嗯,不简单。”小楼卸好了妆,扭头对冬月说。
      冬月却抛了那花,冷冷地说:“我讨厌这个人。”

      两个人收拾停当,一起走出了戏园子的后台,戏已唱罢,都有些意兴阑珊。冬月缩缩肩头,说:“师兄,我想去吃碗馄饨。”小楼应着,“好啊,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没有得卖。”
      似是应着两人的话,一个声音立刻在两人的背后响起:“当然有的卖。一起去吧,我请。”声音低沉,却有一丝温馨的暖意。两人应声回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西服,头上压着一只黑呢礼帽的男子正倚壁而立,礼帽下一双精光迫人的眸子,很是清秀的一张脸孔,唇边带笑。
      冬月的心蓦地紧了起来,她盯着那张面孔,似曾相识。
      “师兄,小冬,还记得我吗?”
      冬月的话本已跳到了嗓眼儿,听了他的话顿时有种释然自胸口溢出,那边师兄已先一步叫出了声:“青鸿,你是青鸿?”
      男子依旧浅浅地笑,走上两步,微微地低下头,伸手把礼帽摘了下来,另一手把额前浓发向后搂去,那额上现出了一道长长的疤。小楼喜得哈哈大笑,奔过去把他一把搂住。杜青鸿脸上是浅浅的笑意,由着他搂抱,扭头望冬月,说:“不认识我了吗?小妹。”冬月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无法想像从前瘦骨伶仃的孱弱少年已变得如此高大魁梧,英气迫人,许久才喃喃的说:“二哥,你,不会再冷了吧。”说着泪珠儿已从眼中滑落。
      杜青鸿眼底也湿润了,并不答话,只轻轻地抬起了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
      走了两条街,清冷夜色下寻到一个馄饨摊,破旧的油毡支起的棚,桌上散散地点着几盏油灯。夜已深邃,不见别的客人,三人独坐于蒸腾的雾气中,那小摊的老板识得杜青鸿,走过来寒喧几句。冬月在灯下细看青鸿,她小的时候对于这个师兄的印象便是一团的冷,现在看来,那冷意已内敛了起来,换作玉一般的润泽气息。礼帽带在他头上许是为了掩饰那条疤痕,可是看上去跟别人比起来却不一般,他垂目淡笑的时候,或者高挑眉头示意的时候,那帽子仿佛有着灵气,随着他的动作展示着不同的气质。不仅仅是帽子,他身上其它的衣物,佩饰,都是这样的。她望着他,重逢的喜悦慢慢褪去后,心头便全是惊艳,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心如鹿撞的感觉。
      三碗馄饨端上来,寒夜之中,弥漫的全是暖意。杜青鸿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卷来,另一手掷了火柴盒在桌上,拈一根火柴一下子划亮,微侧身子点燃烟卷,那烟头的火焰在他的礼帽下明灭。本该是很悠闲的动作,他的整个人却是绷着的,嘴上衔着烟卷,眼光就直了,好像在想事情。
      苏冬月一直想问他别后种种,可是心里又想,问他他多半不会说,因为若是好的,他断不会炫耀,若是不好,他更不会多提半个字。果然,不一会儿听得小楼问他:“师弟,我和小冬你看到了,这些年来就是唱戏,你呢,是怎么过来的?”杜青鸿目光一飘,手上掐着那烟卷,轻轻地拈来拈去,忽一笑,低首说:“没什么,我过得挺好。”
      “嗯,我看你的这身打扮,过得是不错。你在哪里做事?”小楼一味地问,要问得这兄弟一切都好才罢。
      “我现在为孟老板的孟氏商会做事。”
      “就是那个孟孝贤老板?”
      “不,是他父亲孟涓生孟老板,他是我的义父。亏得他收留我。”
      苏冬月听得他三言两语似已说尽十年,云淡风清一般,忽想起当日里一鞭下来他破了相以后便不能再唱戏,他骨子硬,不用师傅赶,第二天就消失不见,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又是小小孩童存于乱世,这十年,不知是怎样的难捺光景了。
      忽听师兄又问:“那你的仇报了吗?”
      杜青鸿一呆,眼中忽地似泼了一道光,一股子狠意翻卷着透了出来。小楼唱武生唱了十年,吼到声震天也不曾有半分这般的狠态,不由得一惊,苏冬月看着更是心底生寒。不过只一瞬他已缓和了脸色,说:“报了。”顿了顿,又说:“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说着丢了手中的烟头,又掏出一根烟点燃,长长地吸着,许是觉察着自己有些失态,他微笑着开口说:“十年的光景了,你们两个都没有变。我,也是一样的。今天能重逢很是不易,咱们这份兄弟情,只怕是要做足这一世了。我这样说,不知师兄心里是不是一样想。”
      小楼哈哈大笑:“你这家伙果然是没变,要么就是不讲话,一讲话总能讲到我心里去。没错,一日兄弟便一世都是兄弟。”
      正说笑着,一个懒散的声音忽然响起,“鸿哥。”应着声儿一个身穿黑色的短绸褂衫的男子走了进来,在门边上儿散散一站。杜青鸿扭头看见这青年,便招呼着他:“杨凡,过来吃碗馄饨。”青年却不动,身子歪得似有根棍子就会靠上去,“你走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
      “我遇到从前的好朋友,到这来叙旧。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我可不是不识趣的人,这么晚还敢找你的,你说能有谁?”
      杜青鸿一怔,“芙蓉找我?”
      “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孟大小姐,谁这么晚了还能把我小刀杨凡从热被窝里拉出来,给她找人?”他人倚那棚门上,头向外一努,“这条街道脏,我让她在巷口里等着呢。”
      杜青鸿眉头微微一紧,低语薄责:“你怎么让她一个人在巷口。”
      “没事儿,我让阿海他们跟着她呢。我的鸿哥,这条街一地的泥水,我总不成背她进来吧。”
      杜青鸿不再答言,站起身对小楼和冬月说:“这位是我的兄弟杨凡,杨凡,白老板和苏老板是我在北京的故人。”那杨凡很是傲气,也不答言,只歪着脖子点了点头。杜青鸿唤那老板来付了钱,又低语叮嘱雨天少客,还是早早收了摊为好。老板连声说钱给得太多了,杜青鸿却拢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推拒。
      四个人走出那小摊,街上有微雨,天却不见暗,洒一地的清光,明明亮亮处全是水洼。苏冬月隐隐看到街的尽头处停了一辆车子,一个亭亭的人儿立在那车前,正走来走去的,很是无聊的样子。远远的看着,袅袅亭亭于夜下微雨中。她向这边张望着,随即便蹦跳着跑了过来,跑得近了,冬月便看清了她的穿戴打扮,一件白色的宽袖窄腰短袄,下边配一条黑裙子,裙摆垂到膝下,脚上穿着平底的黑色圆头皮鞋。秀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到了胸前,发梢绑了淡紫色的发带,发根处别了同色的紫色珐琅发夹。暗夜之下,只见这少女肤光晶莹,灿若雪玉。
      她奔了长长的一条街,虽小心地躲着地上的水洼,可是那鞋和小腿上仍是溅上了泥水。她却并不在意,乌发和额上的留海缀着点点水滴,连那长睫毛也似挂了雨滴,闪闪地亮。眼见着近了,她却不走了,就候在那里,大眼睛乌溜溜地望着杜青鸿,手掐着小袄的衣角:“好看吗?我们学校的校服,刚发的。”
      杨凡长叹:“我以为什么事儿呢,上海滩的地都快挖遍了就为问这么句话。”
      “好看。”杜青鸿应着,脱下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少女呵呵笑了,凑过头儿和杨凡做鬼脸。杜青鸿拉她过来,引见给小楼和冬月:“这位是孟府的小姐孟芙蓉,这两位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梨园行的白小楼白老板,苏冬月苏老板。”
      孟芙蓉没有大小姐的架子,坦白的眸子亲切地望小楼和冬月,用心听着杜青鸿的话,随即张大了眼睛,“你小时候要好的朋友,我都不认识的,那一定是很久没有见面了,真是难得呢。”说着便走过来,挽住了苏冬月的手臂,很是亲近。
      苏冬月浅浅地笑着,这位芙蓉小姐的手如软玉一般,身上有种芝兰的芬芳香气。冬月可以感受到她对她那种友善的好。她当然知道,孟芙蓉对她所有的好,全都是因为她是杜青鸿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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