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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丁 ...


  •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丁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上海人总是依恋着苏州河,那河涓涓流至外白渡桥,然后扭个身子,便再也不见踪影了。丁的老家就居住在苏州河这份沓然的端倪处,石库门的二层楼,门里门外皆森森,却森得不见威严,只透着私密。二层楼上有延深向外的露台,如燕子般伸展着翼有盈盈欲飞状。丁倚在那窗后看了数十年上海的天空,近处里弄蜿蜒,檐角相轻的弄堂低眉接踵,远处总有淡白的雾,深浓了就汇成雨,使高楼广厦更是如同远在重山外。苏州河朝夕奔流不息,百年工业废物的沉积夹带着惫懒盲目而腐败的气息,十里外仿佛都受着牵扯,清高不得。屋檐下阿婆姨娘的哝音似老乐谱中的颗颗音符,飘荡在空气中,攀援而上,守时守信地荡过一个个面目全非的十年。
      苏州河开始变清的那一年,丁从大学里毕业。从来身无长技,又想保持清高的人,大都会去写字,当精神上的作家。丁很小就开始写字,青涩文字又经变成铅字,从此便如误入歧途般再不动摇。她每日从石库门阴仄的巷口低眉眼走出,心却是高高飞扬,似那鸿雁,展翅便可飞过和平饭店。高中毕业,她考入了大学的中文系,姆妈老大的不高兴,碎碎念了许多晚上。时值经济学大热,姆妈也有鸿雁之心,盼阿囡能在钱来钱往中大展鸿图,或在钱来钱往中得遇佳偶,不想阿囡心比铁坚,执意于清苦的清高。姆妈少女时也曾清高,但一个张爱玲惊醒了她,做上海的写字女人,谁能拼得过这张爱玲,可是观她一生,纵有幸福,也是高处不胜寒的偏执的幸福。姆妈做平凡人做了四十多年,也已心比铁坚,执意于女子的幸福就是得一驯夫得一孝子,有吃有穿,有石库门石筑于心的威仪,有苏州河日渐清晰的存在倒影,偶尔移步南京路淮海路,也是捡着多少时尚洋气便去武装多少。所以,丁让姆妈非常失望。
      中文系学习的不外乎人物情境,把可感知的微妙换作不可感知的方块字来传递,入系的学子皆有自己一路,却偏都钻入一个乾坤袋里,于是日日得见锥颖毕现。姆妈在丁的耳边讲多张爱玲,虽是做为反面教材但于丁却起到了反效果,对这特立的仰首女子多了几分亲近。入这中文系后又有一趣事,一日一海派学者课上兴起大谈张爱玲之敏锐先锋,称其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家。此言传入另一海派学者耳中,那学者大是不以为然,于是口诛起来,言张爱玲初学后生学不得,只怕会误入歧途,一生偏狭。此言于是又传起,隐隐成为学团里的暗流,两方你来我往暗里较劲,都不肯在各自的文学思想阵营里束白旗,甚至于偃旗息鼓。两学者若不幸于现实中遇上,也孩子般赌气向背,分道而行,如论曹翁的钗黛,于心中爱,都不肯做点滴的妥协中庸。
      丁非常惊奇,一个时空中已遥远了的人物,居然如镜子的双面,有如此强烈的光亮与滞暗,而且彼此泾渭分明不容含糊,各自成为一家之言,立根立本不易颠覆。那么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或者说根本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丁记得小时候玩过家家,与小朋友手心手背地猜拳,输了的就做坏人,有坏人的背景,坏人的境遇,坏人的下场。这真是最朴素的成王败寇的思想,可是那寇真就是坏人了?小时候看电影,最有趣的就是朝鲜的战斗片,一打眼儿五岁的孩子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蛋,电影怕你不信,还把好人都取做雄鹰,高山,勇士般响亮的名字,而那坏蛋不仅面目或狰狞或委琐,名字也叫的是狐狸,狗熊之流,看得孩子们很开心。长大以后便当那是趣事来回忆,并且绝不相信那是真的。因为纵是坏人,在他自己也一定只当自己是忠的,失败只是时运不济罢了。丁去翻史书,越发觉得自己是对的,因为仿佛那史上所有大奸大恶之人,都有一颗大忠大智的攀爬之心。否则,历史也实在是没有余出的页码来写碌碌无聊之人。
      上学的时候丁很少做电车,都是一路地走着,因为她总觉得生在上海,如果那一条条人性化的路不用来走,实是辜负了这近一百年的光阴。淮海路上的梧桐,多伦路上的爬藤墙壁其实非树和墙,本是一页页敞开的书,因为不知庐山真面目的惯例,少有本乡人来读。丁是自诩清高的人,断不许自己看不到这书,看到了,又不去读。史书她一页页地翻,每每翻到末页便觉得少,而这路却是读不完的页码,日日翻新着文字排列方式,会拿新的东西给她。仿佛对一个饥渴已久的人,给与长流水的待遇。丁半知半解地品味着这份好。她知道,自己终是会拿出些东西还来的,否则,一切都无意义。
      她需要一个人物。只一个,她丁的心中唯一的一个,在世的或者不在了,但是必须存在。黑白的,当然也可以彩色,或有着怀旧的黄,但是本质上必须是黑白的,石刻斧凿一般。她会爱它,必须爱它,它使她感动,使她倾倒,思之成习夜不能寐。它会在她的头脑里,但不能只在头脑里,它必须在这个城市的气息中存在,呼吸,它必须让她了解,或者崇拜或者怜惜,就象她怜惜自己这重重叠叠的生中渡过的青春年华一般。它是她走过的每一条路,记忆中的每一丝感动,强烈想要倾吐的那份认知。它是她的容妍,它是她的语言,是别人不知道的她。它是她的存在,但是,它有着她可以创造但不可以左右的思想和情感,它是傲岸的自己。
      就在丁想要写一个人物的时候,许许多多的模特儿一忽儿跳了出来。他们大都生活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那一个从前不会有,以后也再也不会存在的年代。他们或男或女,有的叱咤风云,袖底生风,甚至有一个悲剧的结局来震撼那绝决的庄美,有的矛盾优柔,姿态暧昧,与他对起话来一种语言会变成多种,正着是他反着也是他,成功的是他衰的还是他,有的阴险诡谲,可是翻来翻去总能翻出不只一个好儿来,让人觉得兴味十足。丁如落入了五色斑澜的万花筒,目不暇接,又如看着大世界里的西洋镜,自己被压成薄薄的绵纸一张,在风云际会之时被卷成了一个纸筒,抛到夜晚的黄浦江上,一荡一荡地看着灯影迷离的外滩,然后,越荡越远。少年时,拥有的梦总是求其完满,丁想拥有全部,可是那壮怀激烈的全部不是任一个人可以拥有,只得其一角儿就足以让后世享用的了。可是那时的丁,并不能参透这玄机。
      忽忽儿大学毕业,苏州河的水开始变清了。丁进入了一个大的杂志社,终于可以清高的写字,写的是上海女人正在喜欢什么或是即将喜欢什么。这已是成就,可以在姆妈们聚会的大榕树下,为丁的姆妈争得多年来无为缄默的报答。丁虽没有直接加入钱来钱往的行列,也算得上在追寻女人钱来钱往何方,完成了姆妈一半的愿望。所以实际的愿望永远都有最简单畅快的实现空间,也最易实现。
      丁依然喜欢走路,时间却是换做周末的午后。有雨最好,无雨亦佳,只是不喜欢过于强烈的阳光。一日走在复兴路上,走到一半雨至,闪烁如碎钻,及地叮当。她停下来,转头望见音乐学院破败的砖墙,忽然有种感觉,这雨仿佛就是这座已化做老古董的建筑偷偷地伸出了手来,孩童般弹起的天上乐章。于是绕行到汾阳路上,身体里流淌着秋雨忽至的兴奋与激动。一路行着,雨的滴哒声,沿途的乐器行传出的爵士乐声,深墙幽壁里偶有孩子的断断续续的叮冬学琴声,汇成一股奇妙的音乐,有着启示录般的让人全身都会颤动的经历感。丁觉得仿佛有事情要发生。正想着便觉得那雨小了,小得落在梧桐叶上的声音都清脆得象扬琴曲。她怔怔地停了步向四周看,突地,一座建筑就在眼前耸起,院中粗大的树杆,浓密的树荫锁着雨雾,不守法则地自由生长着,那份嚣张似在掩饰身后二层小洋楼的贵气,在这汾阳路上,环卫着脱俗的主人。丁迎步走近,只见雪白的一座小楼,门前有着法国枫丹白露宫的马蹄形台阶,居正是半圆形的拱壁,延深到两侧的墙壁,古堡般的优雅。
      丁在院门口看到了那房舍的门牌,汾阳路79号。她心如浮在半空,一无所知又如有所得,对着这座秋日雨后突然闪现出来的童话般的小楼发呆,正呆怔着,忽见一银发的老者从小楼中走出,举手投足间如有风声雨声,眉目却一派的善意安祥。(注:汾阳路79号,原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官邸,现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
      “老人家,我打听一下,这幢楼里住得是什么人啊?”
      “不住人了,摆些古董工艺让它还有点事儿做。”
      “噢,那从前呢?”
      “从前啊,那可有说法了,住的是法租界的华人董事孟先生。解放前的事了。”
      “这位孟先生……。”
      “孟先生算是老上海的名人,不过现在少有人记得他,只有提到杜先生是他的女婿,才有人知道点底细。”老人呵呵笑,不欲停留地沿着一侧的路行了下去。丁被他这几句话弄得一肚子胡疑,便亦步亦趋地跟着。
      “您提的这位杜先生又是哪位啊?”
      “杜先生就是杜青鸿先生,老上海滩青帮里的头面人,这法租界里起码有一半的街晃子都是他的子弟,哎,这些人和事,老得都快掉渣儿了,不提也罢……”
      丁知道他不想再讲了,就停下了步子,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远。这等老人,都是皮里骨里都满是故事的人物,他提到这杜青鸿丁就从未听闻。回头看那方小白楼,盈盈然如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所有的角度里有着全然不同的美丽和风情。现在,她看到的是她的侧背,有一缕幽怨隔着十数步影影绰绰地迫过来。
      其后的半个月里丁总是能梦到这座小白楼。无数故事,无数经历般地立在秋雨中,孤高而又清怨。恰好那时丁在杂志社的工作量已超前了许多,她索性请了假,到图书馆去翻书,想多了解这座小白楼的历史,一查之下不觉大汗淋漓,为自己的懵懂和无知,也为了在那个年代还有如此人物如此故事而惊叹。她开始坐卧不安,神情总是恍惚,对那些人物越发想看得清楚,窥其全豹。幸好书上有记载,杜青鸿于1941年日本军占领租界前夕已避走香港,此后就定居在了那里。丁呆呆地看着那行报导,心中百味杂揉,几分钟后,她便下定了决心,她要去见他。
      丁生活的时代虽已开放,但入港也非易事,不过冥冥中仿佛有种力量在助她一般,杂志社有了一个出差的机会,她一个月后便得以起行赴港。
      她终于来到了坚尼地路18号。尤记得那是在一个夜晚,自己行囊还没有安顿好,便拼着一股子旅途将尽,所有的疲累都终是有了说法的畅意一路寻过来。那一路却是从一地的繁华渐入清朴,独门小院伫立在暗淡街灯下,远处空荡天空送来空荡的海潮声音,一展眼都是空旷而落寞的味儿,与上海的天地迥然,那份明里暗里密密仄仄的喧扰和热闹更是不见。
      她在铁筑的门楼边儿上找到了门牌,坚尼地路18号,杜寓。手摸上去,斑斑驳驳,多层油漆的背后有着漫不经心的砂砾感。按了门铃,单调的声音深入肺腑般的直闯了进去,静寂中反骇了她一跳,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可是许久不见人来应门,夜色下,所有的存在仿佛都化成含混不清的流体,那门铃声,也似被这看不见的流体吞掉了一般。她不甘地叩那门,厚铁板发出笃笃的声音,如吊眼梢的老者,心底烦得紧,敷衍地应对。游目下来,只见那门边有一方启示:主人外出,空房无以待客,访客请回。
      丁的心空落落地,如中了这港岛夜色的蛊,天翻地覆的累和倦。忽觉得背脊上的月光煞是灼人,回头看去,眼前灿白一片,盈然如有千万颗亮晶晶的珠子从自己的眼前落下,瞬间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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