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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依依 ...


  •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依依拜名伶苏冬月为师有十年的光景了。每年春天或早或晚的,她都会依照师傅的话去接一个姓丁的上海女人,把她带到港岛坚尼地路18号师傅的家里。在港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如果恰好赶上谭咏麟开演唱会,这个女人是一定要去看的。香港的众多明星里,她好像只识得这一个。
      今年港岛的春天来得早,似古时候要去赶庙会的小姐天蒙蒙亮时分就起来梳妆打扮,精心描化后斜倚窗棂,轻划钩帘,俏俏生地候着那一片满城春色。丁打来电话,已自沪动身。依依应合客套着,瞟眉眼看师傅。素色旗袍暗淡着阴丹士林的柔光,指甲上有着透明的丹蔻颜色,五片淡黄菊花飘在茶盏上,唇靠上去,嫣红轻抹,随后唇角露出一朵淡极方艳的笑。那风情韵致,浑不似一个九旬老人。
      “好生招待着,师傅先谢你了。”
      依依心中突生艳羡之感,若自己于九旬的光阴,也有这倾国倾城的风情,一世真是足了。
      动身去接丁,走在坚尼地城的街道上。老旧的一个城区,贴着一角维多利亚港湾的边儿,却是袖口的背面,长襟的后下摆,总是揽脏的地界儿。若留了心儿从沿海的街道走,从早到晚,都品得出一股落寞的味儿。废弃的垃圾场和屠场自是不用说了,那从南到北少不得的零乱的铁丝网,旧时工厂散落的废零件,手臂粗的铁环,若入了摄影家的眼,淡淡地用不远处的海映衬着,或能看到两三分靠谱儿的温情在里边。
      旧城区改建早就听特区政府提过,于是没有了工厂,没有了垃圾处理站,没有了屠场,连空气中的扰民的气息都没了,可是淡寞的味儿却是依旧的。这依旧或是好的,可是谁知道多少日后,连这方淡寞也没了,换哈根达斯来依偎。九旬的苏师傅是很不赞成旧城改建的,从前苏师傅在旧上海唱坤生,唱尽了那个世态的变迁,待战鼓齐喑,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悄然自沪来港,法国梧桐化做屋前屋后的榕树,苏州河水,黄浦江的浪涛也湮没于维多利亚港湾晚风中那一点点从来都是幻象的星火中。虽然她从不说,可是依依却品得,这长长的幽静,点点的星火,纵有千般好,在她心中也及不上六十年前战乱中的一个蓦然转身。
      依依今年十六岁,于是知道哈根达斯说:爱她,就给她哈根达斯。万圣节那天,依依把初吻送给了一个面带吸血鬼面具的男孩,她不知道他是十六岁,还是大一些,或者小一些,长得布拉德彼特一些还是汤姆克鲁斯一些。师傅打依依的手掌,斥骂她随心所欲,一点角儿的坐派都没有。依依没想成角儿,别的小朋友学语言学芭蕾学钢琴,依依的爸爸问她想学什么,依依说我想学唱戏。做文化司副部长的爸爸乍惊乍喜,一路向同僚炫耀,六岁小儿如文化沙漠中一朵盈然小花。依依在他背后目光狡黠。依依只是想偷懒。曲径通幽地访得师傅,爸爸一脸的敬慕,依依只贪看落落一座文化印象般的庭院和壁上泛黄的老像片。依依从未见得这些。满庭院的绿,悠然自处,却也是凛然有种不容接近和轻视的意味。改变,更是免谈。泛黄的像片中,人物众多,长衫旗袍总总,水长东般的隔世绝艳,当中有一张面孔,隽秀得面孔上只余下了眉眼和黄透的岁月的印记,却有着一股子乱世枭雄的气息。
      苏师傅教依依学坤生,只一个月就懒散了下来,指着依依的眸子说成不了角儿,然后又叹这一世,不是没有成角儿的人,而是没有了成角儿的世道,只是哗众取宠,或可有的。后来依依就从来没有听苏师傅再叹,苏师傅品着飘了五朵菊花的茶,坐在院角的榕树下纳凉,教依依唱一小段儿的折子戏。一老一小,都是玲珑心比干窍,这十几段的戏儿,已应付得□□长的虚荣,更不用谈以后天南地北地走着,到哪儿的路子上都能搏一彩。于是依依爱上走这段坚尼地的路,爱上那冰冷触感的沿海黄昏和废弃总不息的落寞。在中环湾仔九龙弥敦偶一回身她也有一份出脱。哈根达斯饮毕,背包轻提,巧笑兮:先走。同游女伴洒金眼影飘浮一满壁的惊诧。她再笑:我得学戏。
      粗跟的仿古长筒靴在弥敦道上行走,旋即过海,满眼的波光粼粼,心中的满足是霞光缕缕,不成气候的虚幻,却也是必不可少的,在六岁到十六岁的记忆中,高高飘飘,暧昧自知自足。启竹扉,潜移步,九旬老人的绝世风华却是实在,六十年的光阴,一壁的泛黄照片,海边残破废弃的落寞。只有她,才有的。弹丸的香港岛,密密麻麻的十六岁孩童,镜片一旋一旋游入游出着这个无所不能的时代。只有她,才有这份出脱。
      从上海来的丁,也是只有她才接得。
      丁从过境处走出来,似是不适应香港的太阳光芒,眼睛微微地眯着,一头柔柔的长发散在雪白的毛衣上,那毛衣有着镂空的花纹,内里是同色系的米色的内衣,下身穿灰格子的长裙,脚下踩着白色的棉布鞋。丁是很美的女人,而且她的这种美丽就象是偶得的画儿,不经意间发现它一经完成,就再也不会改变,所以这个十年,依依在长大,丁却总不见老态,总是这样子眯着眼睛从过境处出来,一身的浅色系,背上的棉布包重重的,衬着肩头纤细得紧。依依每次来接丁,总是先在很远的地方看丁,看得足了,饱了,才笑盈盈地迎上去寒喧。香港没有丁这种女人,张曼玉或曾演得,但她们仍然是阮玲玉,苏丽贞,有着苏白一般的纤细,苏州河一般的柔软。依依没去过上海,识得苏师傅,识得丁,便以为她们就是上海。
      “一年不见,又漂亮了许多。你师傅好吗?”
      “好的啊。”
      丁的眉眼远看是淡淡一抹水光,有青山和密林倒映着,近看自然多了许多的情绪,依依直觉上那是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可是为何得倦,她终是不知道的。苏师傅眼中也有倦,却不似丁这般眉梢眼角聚拢着,执着而牵绊,挥之不去的样子。苏师傅的倦是因着时光,总是走远的,却无处不在的。
      “歌者恋歌浓情演唱会。在上海就听说了。”
      “对,我买到票了,陪你去看。”
      “谢谢你。”
      丁是上海一家很大的杂志的记者,据说写的文字很犀利很棒,依依曾在网上搜过她的文字,除了骂人的都看不懂,于是依依觉得她很利害。丁的年纪在网上没有记录,云里雾里的,依依猜她和张艾嘉差不多,因为她觉得两个人气质很像,丁又只喜欢听谭咏麟的歌,这样分析,更是么问题啦。
      回到坚尼地路18号已是黄昏,榕树下苏师傅静静候着,一挂夕照从她背后檐角泄下。丁行到树下,两人脊背纤纤,苏白呢喃,不见情动,可那份女子的优雅风致却迫得黄昏都退避三舍,依依看那黄昏,听那苏白,觉得自己仿佛在翻阅历史和地理书,可饶是认真去学,也只能拼到及格的程度。
      演唱会当晚,阿伦立在星光灿烂,宇宙洪荒般的舞台上,体态丰硕,二十五岁的五旬男子,青春是不争的四溢澎湃。依依朝暮在港,被八卦文化浸袭,事无俱细,日日不绝于耳,只余不知明星内裤色系。虽然也跟随阿伦兴奋,却只是兴奋着你的兴奋,激动着你的激动。反观丁,却不一般,灯儿一般地坐着,眉眼飘入那宇宙,仿佛怅然于二三十年前的岁月中,那依依未曾触摸的世界。
      阿伦唱水中花,唱朋友,唱爱多一点痛多一点,唱难分难舍。她牵牵地攀援着那旋律,似隔空的手痛抓已逝去不再的时光,那是被岁月一点一滴破碎的最好的时光,袭卷了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机会,所有的可能,所有的不曾逝去和所有的心动。
      后来,阿伦唱一生中最爱。她再也撑不住了,流着泪与阿伦合唱。

      ——如果痴痴地等,某日终于可等到一生中最爱。
      谁介意你我这段情,每每碰上了意外,不清楚未来。
      何曾愿意我心中所爱,每天要孤单看海。
      宁愿一生都不说话,都不想讲假说话欺骗你。
      留意到你我这段情,每每发觉间隔着,一点点距离。
      无言的爱,我偏不敢说,说一句想跟你在一起。
      如真如假,如何分身饰演自己,唯将心中的温柔献出给你,唯有的知己。
      如痴如醉,还盼你懂珍惜自己,有天即使分离我都想你,我真的想你——

      时光如青袖翻飞,拥有的都将逝去,只有那一张面孔恰似烙印,在所有的纷繁复杂背后历见清晰。
      有天即使分离我都想你,我真的想你……
      只为这一首歌,她听遍了阿伦的演唱会。她在两个城市游走,一个城市讲诉着另一个城市的感动,一段时间在另一段时间的前进中永恒。她走近那张榕树下的藤椅,她走近一个有着世间最黑头发的男人,她走近一生中最爱,她走近一个年代。可是她知道,就象依依听不懂苏白,看不透念白一样,她于那个年代,也永远只是不停地走近走近,只能在臆想中无限地靠近,却永远无法触摸。
      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坏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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