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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孤岛(三) ...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注:引自《诗经•国风•七月》

      日子依旧枉然无知地过去,或者它只是知而无措,也是的,纵是知晓所有的秘密和因果,它又能做什么呢?六月,山河大地春日迟迟归,黄埔江水涨了数寸,苏州河上飘浮着黯然的波光,那份孤寂划也化不开。七月八月是一派的酷热,似囚犯被行刑的狱卒蒙了口鼻,施以酷刑,求招亦不得。而到了九月十月,竟又百年难得一遇地冷了下来,崇明岛上的水仙奇迹般地尽皆开放,单瓣双瓣绽放着纯洁无瑕的花朵,于是祟明水仙的传说又一次静静地浮出水面。这位福建来的小仙子,不肯听从则天女皇的圣旨,西行至长江口,见江心有块净土,就悄悄从云中溜了下来。
      阴云依旧,即便有神话,也只能在云端寂寂流传。六月,北方传来了德军入侵苏联的消息,十月,某一脸严酷的日本人成为日本首相,这位极端的军国主义者,即使在战败后登上远东军事法庭亦不变初衷,声称如果再给他时机,他依然会举起屠刀。租界的上海人在终日不散的阴云中茫然度日,对未来充满恐惧,于是现在尽力挥霍。何四海更无顾及,因在芙蓉处不能得逞,怀恨在心,对山本又进言杜青鸿的红颜知己苏冬月为京城第一坤生,色艺俱佳。山本欣然表示愿意与之结交,这日本人对之前厅堂上逼死孟芙蓉丝毫没有感到歉意,杜青鸿的退缩忍耐让他很骄傲,他感到大日本帝国已经完全争服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当然可以对其予取予求。
      苏冬月在爱麦虞限路的住所里接待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汗奸文人,听了他的来言后端然不语,许久忽清冷一笑,说:“我已有意在大世界重新登场,要见面儿,先上大世界捧我的场儿吧。”何四海便是一怔,自上海成为孤岛后,他多见有份量和地位的伶人退隐,远走,宁死也不肯在日伪地区登台,现在台上粉墨撑场面的,大都是从前跑龙套的不知名小辈。细究或因为伶人唱的大都是古代忠人义事,所以练就了一份痴傻,又或者好不容易地唱出了名堂,不甘被冠上汉奸的帽子。这苏冬月却要在退隐四年后重新登台,倒是让他如坠云里雾里。他一时竟无话,思这苏冬月与孟芙蓉不同,他日若结交上山本,还是自己要着力讨好的,所以万万开罪不得。
      候着何四海离开,苏冬月立在窗前默默无语,师弟妹都过来问她当真要重新登台?她浅笑点头称是。众人都是不解,有意气用事的闷声说杜夫人被日本人逼死,尸骨未寒,这个时候却要给日本人唱戏,做的不是人事儿。苏冬月听了也不恼,说:“他们是冲着杜先生来的,他一直忍着,必有他的道理,我这个时候不能给他填麻烦。苏冬月是什么,人名三个字,脸上一张皮,这十数年我早就看开了。”一班子人这才无话。
      忽忽数日,苏冬月便真的打点起来,准备在大世界重新开唱。上海滩的伶界一时哗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杜青鸿到公寓这边来,自芙蓉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苏冬月的公馆,他形容憔悴,目光阴冷,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儿,并不多言,只低低地说:“小冬,难为你了。”
      苏冬月眼中“哗”地便流下泪来,眼中的他瞬间模糊了起来。
      杜青鸿只略略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饶是这短短的一晤,他也一直是咳着,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似的,离开的时候他随手把一只的帕子丢在门旁的废纸篓里。苏冬月怔怔地盯着看了会儿,走过去把帕子拾起来,见点点的血迹如红梅一般印在雪白的帕子上,她的泪便又止不住了,很想就此追上去,可是两脚却仿佛生了根一般,硬生生地把那欲望压了下来,只轻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十二月的一天,杜青鸿案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他走过来接听,电话那边讲了好久,他只静静聆听,用帕子按着嘴奋力压下咳嗽的欲望。终于听完了电话,他把听筒放回去,脸上的青筋暴立,血色上涌,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他忽然想起好久没有翻日历牌了,便走到墙边,一张一张地撕下,终于看到十二月五日的日期,便垂下手来,死死地盯着,眼中寒光四溢。
      一个小时后,他从洋房里走出,上海十二月遥远而犀利的日光照射着他的头顶,他呆了呆,然后下意识地坐了下来,仰头看太阳,他的脸上有种解脱般的快慰,这是他七个多月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仿佛他只是个孩子。他摘下了礼帽,手指深到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抚弄着那道长长的疤痕,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完了。都结束了。我是你的……。”

      当天下午,杜青鸿吩咐手下的文官整理好所有的过往文件,能毁的毁,能焚的焚,他清点了资产,把杜家商会的所有财产都分发给了他的手下。海因茨帮他忙碌着,对他说很庆幸他的商会现在还有钱可分,然后便若无其事地问:“杜先生,您是要离开了吗?”
      杜青鸿凝望他:“是啊,得走了。不过不是我自己,还有你和你的太太,你的两个儿子。听我说,必须走了。我会帮你们安排船。你得快一点,因为没有时间了。”
      海因茨沉默地望着他,可是手脚的笨拙和迟缓还是显示出了他的慌张,他从第一天给杜青鸿做事起就知道他不是汉奸,而他这种在上海滩踩一脚地都会颤三颤的地位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深深地向他点头,表示感谢。
      他们决定坐船去香港。杜青鸿安排苏冬月和杨凡坐晚班的船先一步离开,他独自一人迟一天再动身,免得惊动太多的人。杨凡一眼一眼地盯着他看,一言不发,苏冬月却说今晚上恰好是她在大世界登台的日子,戏票都发出去了,这一走动静就大了,不如让师弟妹先行,自己明日与杜青鸿一起动身。杜青鸿明显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一味地催杨凡快走。
      杨凡忽地怒了,大叫:“芙蓉的仇还没有报,要走你们走。”
      杜青鸿站起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你弄清楚,芙蓉是我太太,报不报仇,是我的事。她已经死去再也救不回来了,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重庆方面的朋友已给我打了电话,马上就要出大事了。细情我不能讲给你们听,总之你要是还当我是你的鸿哥就给我马上走。”杨凡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掌掴,眼睛立时瞪了起来,似喷火一般:“对,芙蓉你是你太太,可是你知道我爱了她多少年?报不报仇,你说了不算。从前你总是不许我去杀汉奸和小鬼子,你说时候不到,现在呢,时候到了,却要逃了吗?”杜青鸿也瞪着他,目光中都是寒光,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再说一遍,芙蓉的事,是我的事,我说不报仇就不报!你要杀鬼子,战场上还杀的少吗?有用吗?最终还不是失败。不说芙蓉,中国的女人被逼死的侮辱的还少吗?要报仇报得完吗!杨凡,你给我听着,你如果一定要报仇,可以。你的命是我的,你发誓一生都听我的话,现在如果违背誓言就先废了自己的双手,死在我面前,然后你想怎样随你的便。”
      杨凡双眼圆睁,死死地瞪着他,终于长出一口气,推掉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坐回椅子上。

      一个小时后。杨凡带着苏家戏班子的一干人马上了远洋的渡船,看着那船远远地驶离了码头,他独自坐在船头生闷气,生生地落下泪来。想起前尘种种,心里更是觉得五内俱焚。那一湾江水渐渐地暗下去,江头深深印得仿佛都是芙蓉的面孔,生动快乐,象奔涌着的小溪终逝于茫茫大海。
      他忽地僵住,哭泣的脸上的表情生生地顿住,仿佛想到了什么事,随即大叫着跳了起来,那渡船已离港近半个多小时,四周是茫茫的大海,他并不犹豫,从船头纵下,一头扎入湍急的江水中。

      百里之外,大世界已是灯火通明,顶楼的戏台子上座无虚席,雅座里坐了便装的日本军官和身着和服的女眷,头发中分的汉奸跑前跑后,生怕一个疏忽下马屁没有拍好,那真是最大恨事。
      后台里,苏冬月翻看着戏园子经理送来的目录,点指《搜孤救孤》一折。十年前,她在这个台子上就是唱这一折子戏唱红了上海滩,那时师兄尤在身边,自己亦不知深浅地率性做事,现在断断不能了。
      这戏园子当真好。台下坐了许多的观众,头三排座位疏落,座上客看起来都是很体面的人物,有西装笔挺的绅士,也有穿着旗袍围着狐领的贵妇人,远处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手巾子团团飞扬,这近处的却有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小厮,躬着身子快步把手巾送到客人的手里……,后排人就密集多了,可是脸上听戏的沉醉与兴奋却更胜一些……,再后的大都是站客,却是最兴奋的一众戏迷……,还有他的。他立在门口处,瘦高的个子,头上带着礼帽,微向左斜,压住了那条宿命般长长的疤。
      识得他,究竟是彼此的幸还是不幸呢?他喜欢着别的女子,这当真好。当初他不穿罗裙不为旦就是为这个理儿吧。千山万水地,他走向她,那么多的苦难,也是那么美的风致。自己终于做不到她的刚烈,如果当初象她一般烈死厅前,虽然匆匆,可是终可以划出他心中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他咳到吐出血来,那是伤到心里去,伤到了血脉里。她若知道,心痛是难免的,可是终于会宽心的吧,女人嘛,总会想到这一层。她或者就是胜在这里。

      夜色沉黯,家人们都随着杨凡去了香港。只留下杜青鸿一人在家,小白楼里显得空旷,寂静如死。
      杜青鸿写好了一封留给苏冬月的信,折好后放在信纸里。他走下楼来,从花园穿出,来到门前,喊了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把信递过去,又扔了一块银元给他,让他送至大世界苏老板处。车夫大喜,拖着车子奔跑着走了,身形淡淡陷入了夜雾中。杜青鸿望着他的身影消失方转回身,回到了小白楼里。他一边上楼一边点燃了一只香烟,吸一口便咳个不停。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嘴上衔着烟,冷静地从书桌下面拿出了左轮手枪,一枚一枚地放好子弹,然后把剩下的子弹倾倒在了桌上,一枚一枚数着,再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他又从书柜上方取下了一把德国造的军刀,六把短匕。他用白色的粗布细心地擦拭着,忽地一连串地咳个不停,随即一口鲜血喷到了雪亮的匕首上。
      他冷冷地望着,仿佛血并不是他的,刀也不是他的,是与他不相干的事物。遥远地,寂寞的,翻着花样的。

      床头有一张芙蓉的小照,他整好了行装便穿堂过室地走过无人之径,来到这张小小的半身照前。照片是黑白色的,时间久了,微微有些泛黄。是啊,当然久了,已有十年的光景了。当时她就读的女校要求统一校服,她便了有一这样一套装扮,白色的宽袖窄腰短袄,下边配一条黑裙子,裙摆垂到膝下,脚上穿着平底的黑色圆头皮鞋。她极是喜欢,取了衣服便拉着杨凡满上海滩地找他只为听他一句喜欢。她那时梳两条辫子,女校所有的女孩中,最是美丽,统一了校服后,更是出脱得欺霜压雪,占尽了世间的好。
      照相馆他只去过那一次,是上海滩时髦人的去处,他心里压了太多的尘埃,无心无力去时髦,她却不依拉着他不肯放手,立在黑色的背景布前,还是吵着让他说美,也不害臊。他总觉得上海滩上最胆大的就是她,这胆大最终却害了她。他曾想过多种结果,幻想着只要她生还,一切都好。可是后来自己都无法骗自己,她是芙蓉,断来不得求全。何况一切都不单纯,她只怕还想着自己担着所有女性的悲哀,所以拼一死宁为玉碎,不肯瓦全。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动手把小小的肖像从镜框中取了出来,放在了胸口。

      杨凡游回码头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奔到对街的洋行,把杜青鸿停在车库里的黑色别克车开了出来。一路猛踩油门直奔小白楼。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心情焦躁起来,因为马上到来的结果而心烦意乱,而他自己,九成九地认定自己是对的,后悔得心都揪了起来。一路奔进楼,一整座楼如黑漆漆得死一般沉寂,他一边飞奔着一边按亮了所有的灯,后来他跑到了二楼杜青鸿的房间,灯光亮起来后,一只小小的相框倒放在床上,镜框中空空如也。
      杨凡失魂落魄,一下子摊坐到了地上去。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五日晚,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前一天,杜青鸿于七时许带枪持匕进入了位于上海日租界的日军大佐山本一郎的官邸,杀掉了住宅里所有的日本兵和山本一郎本人。而他自己也被两枚子弹和一把刺刀在身体里穿了三个洞。
      他本来就没有打算活着走出这间住宅,所以在失去意识前觉得这是自己打得最干脆利落的一仗。半个小时前,他用同样干净利落的手法一刀割断了何四海的脖子,当时这个头梳中分,已出人头地的上海滩瘪三正走出家门,叫了辆黄包车,打算去捧苏冬月的场子。
      七个月之前,当杜青鸿第一眼看到孟芙蓉的尸体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复仇。他足足忍了七个月,是因为他手中握着的航运生命线。不过他知道自己盼望着的日子会很快地来到,因为从去年开始,英法等国驻扎在租界里的官员和商人都在纷纷撤离,这代表英法很快就将对日宣战。
      血债血偿。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仁者义士,只知道别人从自己这里夺走的毁掉的,他定要奉还。

      杨凡来到山本住处的时候,正看到几个佣人模样的人正拼命地向外跑,他冲了进去,在孟芙蓉被逼死的那间大厅里看到了横七竖八的日本兵的尸体,而山本一郎摊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眉尖正中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汩汩地冒出血来。他不停地寻找,终于在一侧的窗下看到了杜青鸿的身躯。他的腿上和肩头两处中了子弹,一把刺刀横穿在肋下。杨凡急喊了两声鸿哥,杜青鸿哼出声来,挑眼皮看看他。杨凡握着刺刀的刀柄,说:“忍着点鸿哥。”一把就把刺刀从他肋下拔了出来,刀锋擦着骨头,发出了刺耳的磨擦声。杨凡丢下刺刀,回头看去,杜青鸿已晕了过去。他不敢耽搁背起杜青鸿奔出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租界里乱成了一团,一个队的日本兵横死于官邸的消息让所有的日本驻军几乎疯狂,他们分成十数个小队飞快地进入了租界的各界,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搜索起来,他们蛮横地用刺刀和子弹打开那些紧闭着的门窗,对高声抗议的外侨都不再留有一点情面,杜青鸿用最胆大包天的方式挑战了他们在租界地的权威地位,他们发誓就是把租界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挖出来。驻军司令曾在事件发生后的一个小时里向他的上司请命让驻扎在租界外围的日本军队以此为由杀入租界,他以为这是很好的提议,不想很快就得到了上司的痛骂,警告他这两天如果再搞出事来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然后赐他切腹。
      大世界的戏园子里,台上武戏耍得正欢。苏冬月已化好了程婴的妆,在后台握着一封信发呆。信是杜青鸿写给她的,言说他明日有事,不能与她一同坐船,要她先走,本是没什么关系的,她却觉得心慌,那字里行间写的都是最平常的讯息,她却读着读着就读出一份刀锋之气来。正思来想去,心神不宁,忽地布帘一掀,一个人直奔她冲过来,她被唬得一惊,随后看清来人是杨凡,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身上缠满了绷带。
      杨凡将背上那人放下,向她便是一推,说:“他杀了日本人,全城的日本兵都在抓他,想办法别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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