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月光小掬

30、孤岛（完）

　　二百年的光景，自徽班进京开始，一出《空城计》不知已被吟唱过多少遍，一道纸糊的门楼，称托出一场百年流传的戏说佳话，而那其中的典雅睿智，又不知有几个人能够品得个中滋味了。
　　因为苏冬月临时更换了她的压轴大戏，大世界戏园子的后台里一片慌乱，原本唱屠岸贾的裘老板不得不抹去脸上油彩，重新勾画脸谱。一众龙套们也忙不叠地换戏服，自战国时代又改去魏晋三国。几个小厮们匆匆地从后边把《失•空•斩》一折戏中诸葛孔明立身处的纸糊的门楼抬了出来，运到入场门边上候场。苏冬月坐在镜子前，把黑色的三绺髯换成花白的黪三，正看到那道门楼在自己的后背摇摇而过，眼神便是一滞。
　　这时候又有小厮冲进后台，找到戏园子的经理，惨白了一张脸，言说日本宪兵队已经把大世界封了，正举着枪一层一层地搜上来。一整个后台的人都呆了，面面相觑，只有苏冬月面不改色，安然看着镜中自己，程婴的黑袍黑帽已换做孔明的道袍与道冠，厚底朝靴也换成了薄底皂靴。
　　前台，传来的叫好声正翻着倍儿地暖场，楼下，黄皮军铁蹄之声已近在咫尺，剑拔弩张般绝无退路，这一出《空城计》正鸣锣唱鼓，候她登台。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一方纸糊的城墙背后，薄底皂靴踩在两层叠放的木椅上，苏冬月悬空而起，轻挥羽扇，把这一出西皮慢板唱得字正腔圆。这个舞台她是那么熟悉，一切仿佛都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儿，这薄薄的纸糊的城门曾两次在她的面前倾倒，一次是因为慌，一次是因为厌，这一次的戏台下，还是一样的嘴脸，她面对的依然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穷兵黩武的人，他们的脸上映着舞台上的彩光，一派得怡然自得。她却再也不慌不厌，因为这一次她并不是为他们而唱，甚至不是为她自己。
　　掌声如雷动一般，整个戏园子都在沸腾，她好久没有看到戏迷们兴奋的目光，闪烁着迷醉的神采，这感觉于是又象很久远的事了，可是很快的，她又看到一队持枪的日本宪兵，把一侧的过道占得满满的，又有一队，从另一侧探出头来，许是看到前排坐了几个携眷的日本人，那领队的就示意后边的士兵停下来，一队人虎视眈眈地等着这场戏演完。
　　侍立城楼两侧的琴童站得高，也看到了那队日本兵，一个男孩骇得冷汗直冒，小腿止不住地打着哆嗦。舞台上的灯光雪亮地洒下，从那纸糊的城墙穿过，映在那男孩的脚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全无血色，微光中眼睫有种突兀的长。
　　日本人翻遍了大上海也没有寻到的杜青鸿，就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纸糊的城楼之下，与他们不过数米的距离。

　　“有本督在马上用目观定，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都是那老弱残兵。我本当传将令杀进城……”裘老板亦是卖力地演唱，夸张做势欲上，忽又振臂退却，“又恐怕中了巧计行。回头我对侍从论，老夫言来听分明，城里设下这千条计，棋逢对手一盘平。”
　　苏冬月轻摇羽扇，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
　　她这一出西皮二六直唱得如行云流水，这样短兵相接的时候，她却一边唱一边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回想起教自己这段唱词的余师傅，讲戏的时候声声骂的是侵占自家领土的日本人，他们“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如此中原大地，与那空城又有何不同，可怜中原无诸葛，遍地都是马谡之辈。
　　她唱了二十余载的坤生，已品得若想要唱到动人之处，需倾十分的心力附那角色的魂魄，是为入戏。此时的戏台之下，日本军队虎视眈眈，便仿佛那兵临城下的司马之辈，她此时孤注一掷，心中顿生出一种慷慨的情怀，挥羽扇痛快淋漓地唱道：“……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呐谈谈心。西城外街道打扫净，准备着司马好屯兵。我诸葛并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你犹疑不定、进退两难，所为的何情？我只有琴童人俩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莫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

　　台下的日本人听不懂她的戏文，即便是懂得，他们也没有司马懿的戒心，何况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象诸葛般可以以一人之力让他们退出四十里地之人。
　　城下司马果然戒心大起，唱道：“我越思越想心不定，城内定有埋伏兵。”于是他斥退了师，昭二子，将人马前队改为后队，兵退四十，安营扎寨，还不忘得意扬扬地对城楼上抚琴的孔明道：“诸葛亮啊！孔明！你实城也罢，空城也罢，老夫我拿定主意，我不进城，哎！我告辞了！告辞了！”
　　戏台上旌旗飞旋，司马一队很快便退了下去。只留下空空一只戏台和那纸糊的城楼。戏终有唱完的一刻，所有的粉饰终将褪去，那一刻，便再也无路可逃了。
　　两琴童都已吓得哆哆嗦嗦。苏冬月却镇定自若，以手抚额，徐徐道一声：“险啊。”
　　两老军念道：司马懿大兵倒退四十余里呀！
　　她轻摇羽扇，唱道：人道司马善用兵，到此不敢进空城。诸葛从来不弄险，险中有险显才能。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戏迷们都为日伪时期难得听到的好戏而兴奋不矣。不想那苏冬月却并不谢台，站在空空的城楼上，轻摇羽扇，两道斜飞的剑眉紧蹙，丹凤眼微眯，长髯飘洒，唱起新的念白。

　　“惜民主大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异族入侵，中原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虽爱国之士不懈于内，中原将士忘身于外者，盖为中华子孙，欲报之以一腔华夏之血。唯外族虎狼之性，以我同胞之血，振他军国之气，残杀我父兄手足，侮我姐妹，以图灭我民族之魂。
　　“汉奸之辈，性极功利，鼠目寸光，图用于今日，但求片瓦容身，是看其下场如之何。
　　“侵吾国，杀吾民，此异族野心之昭然；践人伦，司邪孽，此彼邦必至失败也。吾辈此时，需效古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以坚忍之族魂以待。中原，华夏，江南，东北，多贞良死节之民，英雄威武之将，吾亲之信之，则失复河山，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私以为万余年岁月，几千里山河，灿烂奔腾之华夏历史，岂容毁灭。乞吾国吾民，痛定思痛，不辞辛苦与责难，不惜性命与荣辱，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自秦以来，吾华夏大地，从不乏忠义骁勇之士，吾深以为，驱逐虏寇，为国魂族魂之所趋，数万死难同胞之所向，必指日可待。盼南方得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中华，还我山河。此区区老朽之最终想往，吾辈华人之责任。
　　“愿吾民振奋吾志，以谋讨贼兴复之路，慰我数万死难同胞之亡灵。慰我三千里地山河，数万年家国的历史铸就之中华族魂。”

　　苏冬月戏仿诸葛孔明之《出师表》，念白声声，如泣如诉，声腔圆泽沧桑，或低沉或高亢，直把戏台下的人们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叫着好，后台的伶人们却都为苏冬月捏了一把汗，心道她这样讲出去，日本人听不懂，场中却有许多汉奸，只怕是难免一场祸事。他们却不敢想苏冬月本就是禀着一份痴傻的心，想要激怒日本人，转移他们的目标，拼自己的性命也要为那城楼下藏匿的人搏一条生路。
　　戏台上的光芒一分分地惨白了下去，照得这华丽衣冠的诸葛仿佛一身的哀伤。戏园子一时间慢慢地静了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品出了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哀伤。
　　忽地，台下的两队日本人微微地骚动了起来，然后很快地退了出去。
　　苏冬月怔住了，呆呆地立在城楼上看着日本人离开。
　　这是苏冬月万没有想到的一种结局，一时间她恍惚了起来，禁不住想自己莫非真的是被武侯复身了不成。
　　空气中有种掏空了般的静，过了几秒钟，忽地有戏迷大声叫着好，鼓起掌来，于是掌声在戏园子里响成了一片。
　　台上肃立的两个琴童却再也撑不住了，跌坐在了地上。

　　戏已唱罢，夜近三更，苏冬月带着昏迷不醒的杜青鸿，在几个上海滩青皮混混的护拥下，坐上了日前为她准备的小型客轮，她苦等着杨凡，可是直到满月下弦，寒鸦俱昏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苏冬月担心杜青鸿的伤势，只得托几个熟识的青帮子弟带信给杨凡，约他香港再会，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座沉淀了太多故事的城市。
　　黄浦江水在月光下黯然吞吐，一缕清光泄了满江满船。苏冬月长时间地凝望着杜青鸿月下苍白深陷的面孔，觉得心里百味杂揉，可是想诉说却又无从说起，仿佛那些情绪都深埋进了骨髓里，象存在于记忆里的那些个岁月，那些美好与沧凉，都因逝去而变得寂静无声了。
　　离去了那么多的人，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她。
　　在沧沧茫茫的一江黄浦上，向着未知的岁月颠沛流离。

　　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七旬的苏冬月才从朋友的口中得知杨凡的消息。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当时已是肺癌晚期的杜青鸿。
　　那天晚上，杨凡把杜青鸿抛给她以后就开着杜青鸿的车子直奔日本驻虹口区警备司令部，他在车上装满了汽油和炸药，就象在战场上以肉身阻击铁甲战车一般把一整幢楼炸残。
　　火焰在上海滩的暗夜上空熊熊燃烧，升腾的云彩就象团团破裂的梦幻一般，绝世凄艳。一只残破的旗帜从楼顶上徐徐飘下，这是杨凡斩断的最后一面太阳旗。
　　在当时，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以为躺在破败的别克车中的焦尸是杜青鸿。
　　没有神话，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武侯复身，日本人停止了他们在上海滩上疯狂的搜捕行为只是因为杨凡用自己的死换得了兄长的生还。

　　（孤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