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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孤岛(二) ...


  •   五月将尽,窗外的垂丝海棠却还在盛放,那天一早儿,杜青鸿从书房的窗子向外望,便看到庭院中那一片海棠树如同花海,枝枝垂满了粉红色的花苞,朝阳初生的天色中,开得惊心动魄,他不自觉地瞬了瞬眼睛,然后便感到无与伦比的美。他本打算早出,那手却停在了系紧的领带上,迟疑了一下又将领口放松,然后游步走出书房,穿过泄了一地朝光的中厅,走到卧房去。
      垂地的纱帘层层叠叠地遮挡着四溢的晨光,孟芙蓉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穿着一件苏绣的淡紫色睡衣,一头乌发浓密地铺满了枕畔,还在酣睡,他便歪靠在床头上,伸出手来有一搭无一搭地抚弄着她那一头几乎散了半床的秀发。她发质当真好,密是密的,却一根白头发也不见,如溪流一般,蜿蜒出种种风致。这黑色更称得肌肤美玉洁白,黯淡微光中散发了晶莹的光芒。杜青鸿只觉得窗外那片海棠盛景都因她而变得苍白模糊了。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鬓,手指绕过小巧的耳朵。她被呵痒,便醒了,扭过头过见他坐在床头,身子侧过来,带着笑的带着恼的,欺到他的怀里。
      “醒了?”他环抱了她的腰,低声问。
      “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坏,不让人好好睡觉?”她打了个呵欠,头靠在他的胸口,还是睡眼迷离着。
      “我刚刚看到外边的海棠花开得好,想让你也看到。”
      她半撑起身子,带着惊奇地盯着他看,“奇了哎,杜先生也会看庭院里的海棠花吗?”
      “杜夫人不许吗?”他抬手梳理她头上散乱的发,温言问。
      她便笑开了,俯身又贴入他怀里,那一头长发又乱了,将两人都覆盖着,“是觉得新奇。院子里的海棠花三月中旬就开了,是最娇气的垂丝海棠,这一开就撑了两个多月,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它们就是在等你今天早上去看,去赞声好。真是蠢东西。”
      她的话使他无语,这种小儿女的情怀总使他手忙脚乱,又或者那是他无法掌控新奇地界,而她是那里的主宰。
      见他讷讷不语,她便耸耸肩,又说:“好玩吧,你定是不信的。可是我知道就是这个理儿,因为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一力苦撑着,总有一天能让你赞声好。”
      他更是无言,怀里的小妻子象一个手持利器,在他一时失守的时候奋力开辟疆土的将军,而他早早就是败军之将,只未曾投降。他讲不出,于是他猛地把她按揉到床褥间,深深地吻了下去。她便不讲了,什么海棠花开,一力苦撑的,全都丢在了脑后,再也不争夺,只谋图安逸去。后来,他的吻细碎在她的脖间,耳后,吞没她的耳垂,她感到满满的喜悦,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正把天涯海角边上的他拖回来,拖回到她自己的城堡里。
      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低呼了一声,便放开她坐起身来,说:“我得去码头,杨凡正等着我呢。”她也坐起来,心里失落着,却也是明事理的,只学青蛙鼓起了两腮,调皮地表示着她的不满。他站起来,有点懊恼,便抱歉地拍了拍她那鼓起的两腮,然后垂头亲了一下她嘟起的嘴唇。她便丢开一切地笑了,从床上跳下来,光着一双玉一般的脚儿,拖着他的手到书房去。阳光泄入,穿过她长及地的淡紫色睡衣,微微描摹了雕塑般的玲珑。他便恍惚了,觉得今天一大早,当第一缕光芒泄下,她便从那阳光里悄悄跳出来。
      他对镜子系领带,而她凑过头去看窗外的海棠花,见一地的彤云满地,也是惊异,半晌喃喃地说:“当真好看。”她突然感到一种绝处的伤感,但是她没有讲出来。他穿上外套,扣袖上的珐琅扣子,问:“你昨晚上说今天去犹太人的礼拜堂,那些会所都在日租界上,去时要当心。”
      “嗯。”她扭过头来,应着。
      “出门时带上阿成他们,不许任性不许和他们发脾气,更不许象上次一样赶他们回来。你若不听话我便真的不放你出去了。”他随口说着,又扣另一边的袖口,她瞪着他,随即扭回头去:“那是自然,任性发脾气,自然只对着你,要你杜先生一人消受,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难为别人也无趣。”
      他咬牙笑笑,走过来一把把她困在了怀里,鼻息贴着她的耳畔,轻轻地厮磨,半晌方道:“听话。”她的气便消了,柔顺下来,轻轻地点头。他吻了吻她的嘴唇,然后走了出去。

      犹太拉希尔会堂设在日租界的西摩路,礼拜堂是一幢三层高的砖木结构建筑,中规中矩,灰色墙壁嵌红色的砖边,透着庄重深沉。孟芙蓉参加完活动走出门来已是正午,她见对街有卖水果的摊贩,摆放的橙子极为诱人,隔了一条街都占满了眼,便让手下在街这边等她,独自到对街买了几个橙,嘱咐小贩用纸袋包好。她买好水果正想返回,扭身却见一个中年男子立在她身边,近得让人感到不快。她强压那份不满,转身避过,那男子却阻了他的路,说:“杜夫人,你难道已经忘记了我?”
      这人穿着夸张的白西服,头梳中分,佩戴一只金边眼镜,一双眼睛盯着她看,仿佛要从镜片中掉出来。孟芙蓉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觉得虽然相貌可憎,也不便利言喝斥:“对不起,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那人便是一笑,倚在水果摊旁,说:“在下何四海,曾是大成日报的记者,与杜夫人曾匆匆一晤,现在也算小有成就,在大日本帝国皇家军队山本小队长处谋事。”孟芙蓉依然记不得,听他洋洋自得地说在日伪做事,心头的那份厌恶便一下子冒出头来,再不理他,转身就走。何四海涎着脸儿,身子竟贴过来,狎昵道:“今时不如往日,杜夫人与抗日组织走得很近,这是上海滩上无人不知的事儿,连山本队长那里都挂了名,我曾向山本队长称赞您杜夫人是上海滩第一美人,近日里多有动作想必是对皇军入驻□□助我们维持秩序有所误会,山本队长很想与你结识一下,解开这层心结。”孟芙蓉越听越怒,火往上撞,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立在对街的众杜家门生见状,气势汹汹地过来,孟芙蓉低声说一句:“汉奸。”那几个兄弟便二话不说,在水果摊边把何四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待众人坐着车子离开,何四海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地自语:“孟芙蓉,这已是第二遭了。”

      中国有句古话,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四一年的上海,正是小人当道之时。这天的下午,南京路永安商场的正门口,孟芙蓉一走出永安公司的旋转门,一队穿着黄皮的日本宪兵便涌了上来,手持长枪并不讲话,砰砰一阵乱枪打倒了立在孟芙蓉身旁的几个黑衣男子,挟制了孟芙蓉,将她推上一辆黄色的军用吉普,然后大摇大摆地从繁华的大上海公共租界第一商街上开走。
      惨白的午间阳光照射着那一片因惊惧而空出的苍凉的大地。明亮的别克车孤独地立在街边,几个一身黑衣的高大壮汉倒卧在石板路上,鲜血很快就流遍了那一块干净平整的地面。
      一刻钟以后,数百米外的大世界乱成一团,无数的上海滩街晃子,贩夫走卒从上海滩的四面八方向这个二层拱壁圆顶的建筑聚拢而来,那是一种充满了刀锋气息的繁乱,那是一声无声的呐喊:拼了!拼了!在这些生活在最低层的人们的心底都有一种意气,仿佛终于有了一个出口,让他们可以把压抑了太久的愤恨狠狠地发泄出来。大世界的两层楼上挤满了目中喷火的中国男人,在兄弟战死,姐妹被欺凌的现实中他们终于爆发了。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看到了一个叫做杜青鸿的人在这块太过复杂也太过伤感的无根土地上可以汇聚的力量。他们也略略地明白了一件事,于看起来有些迂腐中国人来说,夺妻杀子为大恨,而此时,更成为了一个民族的仇恨。

      大世界的最高层有一个空中花园,杜青鸿坐在花园边上的藤椅上,仿佛石化一般,目光渺然地望着远处的跑马场和跑马场另一边上高高耸立着的国际饭店。杨凡从楼下一路跑上来,面上透着绝杀的光芒,仿佛马上便要投入一场短兵相接的杀阵。
      “鸿哥,弟兄们就等你一句话了,咱们马上杀过去,让狗日的把芙蓉放出来。”
      杜青鸿依然僵坐,一动不动。
      “快啊,芙蓉等不得。”
      杜青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不可辨:“已经迟了。”
      杨凡一楞,“什么?”
      “山本已经打来了电话,让我去接人。”
      杨凡望着杜青鸿,心头忽地升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甚至不敢再追问下去。
      “你去备车,他们让我独自去,否则收不到全尸。”
      杨凡只觉得如同被巨大的钟槌重重地击中了后脑,脚下的地板浮了起来,再也无力控制身体的平衡,跌跪在了地上,“怎么……怎么……”
      “她没进官邸就一头撞死在了门外的石狮子上。”
      杨凡眼前白光闪烁,杜青鸿低哑的声音在他的耳中形成了一种幻听,他仿佛看到一团美丽洁白的云朵忽地化成了一道白光,那是一道雪白的刀光,狠狠地斩在一座目瞪口呆的巨大石狮子上。许久,他压抑而绝望地大叫:“我操他大爷的。”

      那天下午四时许,春日浓烈的气息弥漫着一整条乍浦路。黑色的别克车缓缓地驶进来,停靠在了被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人三步一岗严防的守军官邸。杜青鸿沉默地从车上走下来,抬手轻轻地压低额上礼帽,然后静静地走进了面前这座戒备森严的建筑,他走得很慢,慢得仿佛时间的血液已凝结,他没有看双层铁门旁伫立的两座石狮,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自己要走的路,认真到苛刻。而坐在驾驶席的杨凡手掌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的目光却盯在门旁的石狮上,看到那狮头上兀自还留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的眼光零乱而无措。
      一队的士兵列阵相迎,仿佛是以一种仪式对到来的两人给与最大的敬意,也同样是最大的挑衅,而这两人却并不在意,一个在认真走路,另一个目光迷离地望着死物。
      杜青鸿一步步地走进了这座宽大的庭院,日已西斜,他孤伶的背影落在石阶上,然后很快就不见。

      “我们对于尊夫人的死深表遗憾。闲伉俪是大上海的社会名流,我们山本小队长本着中日友好的善意早就想与二位结识,今日请尊夫人过来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不想尊夫人却误会了我们的这份好意……”
      坐在厅前的日本人用日文叽哩咕鲁地讲了一大堆话,后来,一个头梳中分的中国人开始翻译,他们讲的话杜青鸿却一句都没有听到耳中。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被平放在厅堂地面上的孟芙蓉的尸体。曾经鲜活生动的生命已散尽,柔软的身躬也已经僵硬。他们没有清理她头上的伤口,于是她的一侧脸上全是凝结的血块,他看到这一幕心如同被勒住了一般。
      “……我们为这次的事件表示抱歉,希望不会因此而影响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
      友好?在颈上栓上锁链,然后狎之昵之侮之杀之?
      他不言,只是慢慢地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轻轻地为她擦拭脸颊上的血迹。他一踏进这间大厅就发现有几十条枪已对准了他,准星满满全在他的左胸。他们是想要他的命,现在只需要一个理由。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我带你走,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你宁死都不肯踏入的地方,我怎能让你留在这里呢?
      他忽地抬起头来,看这房中每一个人的脸,目光很安然,静静地一一记下。他站了起来,微微咳着,于是用手帕按着自己的嘴唇,然后他一边咳着一边用清晰的日语说:“女人不懂事,死了有什么关系,当然不能因为她破坏我们的友好关系。山本大佐,请让我把她带回去埋掉。”
      日本人高高挑起了眉头,然后慢慢地嘴角向下弯去,杜青鸿看得懂他的表情,他在嘲笑他的无能,就象他们一再嘲笑自己的民族是多么儒弱无能一般。他不语,只俯下身子把芙蓉抱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想:现在不开枪打死我,终有一天你会回悔。他这样想着,一步步地从寂静如死的官邸中走了出来。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抱不住怀中那具已经僵硬的身体。终于,他踉跄地走出了宪兵队的大门,把芙蓉抱上了车。
      杨凡回头看他,芙蓉破碎的额头顿时落入了他的眼底,他热泪攸地冲出了眼眶,转身就要冲下车去和日本人拼命,手臂却被杜青鸿一把拉住。
      “忍。”杜青鸿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杨凡已气得全身颤抖,死死地瞪着他。而他一直止不住地咳着,因为讲了这一个忍字气息岔了道儿,“扑”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雨雾般地飞溅,点点滴滴洒在了妻子米色的长衣上。
      新的血旧的血,斑斓了原本温和天真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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