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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孤岛(一) ...

  •   一九四一年。
      这已是战争的第四个年头了,在漫长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有一日南京城破,三十余万人落入苦难的深渊,六朝古都成为血腥的屠场。又有一日,一个梳着大背头,一派潇洒倜傥的中年人在遍地白骨的废墟上建立了伪国民政权,很快陪都重庆通电全国,声讨汪逆。可是每每声讨,大抵都有着无可奈何而又咽不下这口气之嫌,是文人的酸词。终于有一日,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大模大样地驻进了一群汪伪特工,一干泼皮无良,上海滩哪里出现不肯屈服的声音,他们就立刻将那一块打成哑巴。
      其时上海如被肢解,租界地日日笙歌,象吸多了鸦片的伶人或是饮多了红酒的舞小姐,在粉饰的太平中醉倒,盼永无醒来的一天。而苏州河的对岸,灾难与瘟疫横生,仿佛人间地狱般看不到煦暖的阳光。唯有黄埔江水奔流不息,依旧浩浩汤汤,环绕着这一城孤岛,看着它畸形地繁荣着,默默无言。
      五月的一个傍晚,夕阳西下。杜青鸿从他在上海总商会二楼的办公室里抬起头来,对笔直地立在桌前,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他汇报公司财务收支状况的主管海因茨微笑:“好了,海因茨,晚餐时间很快就要到了。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好吗?”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眼角已现出新生的皱纹,再不复少年时连性别都会被人模糊的容貌,可是眼底的锐利光芒却不减反增。
      海因茨无奈地耸耸肩,微微地踌躇一下,然后说:“杜先生,我不得不再次提醒您,我们的财政状况非常不好,再这样下去相信我们不久以后就无法每月把相同数量的钱汇到您那些朋友的银行户头里了。”这位在洋行供职仅两年就因为他卓越的经商和理财能力而成为杜家商会大总管的葡籍犹太人有着堂堂的相貌和深邃的眼睛,而他的个子并不高。
      杜青依旧保持着微笑,他站起身走到海因茨的身边,友好地揽住了他的肩头,“我知道,别为这个担心。事实上,在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的商会还能挣钱,只说明一件事,我象旁人说的那样真是一个汉奸。比起当汉奸,倾家荡产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事了。”
      “那你不再需要我了。”犹太人深邃的眼睛盯着他,低声说。
      “不,我很需要你。我知道你会让那个破洞尽可能的小,这两年,你帮我很大的忙。帮我多撑一阵子吧。”
      犹太人依然不解,他悻悻地说:“我真的无法理解你。以我这些年的经历来思考,没有什么比生存更美好。”
      杜青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带着他走到窗边,对着一轮斜晖问:“希伯来文晚安怎么说?”海因茨想也没想就吐出了一句话。杜青鸿低头望着他的矮个子伙伴,脸上被晚霞映得一片温暖的光芒:“看吧,人是无法遗忘自己的母语的。这就是理由。”
      海因茨为他的语带双关不觉莞尔,说:“好的,我只能说我尽量……”忽地,他的眼睛望着窗下的大马路,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话也僵住了,随即他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他语无伦次地对杜青鸿说:“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下面有个人,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我必须……哦,晚安。”说着他连连向杜青鸿行礼,然后小跑地奔出了房间。
      海因茨的举动让杜青鸿很吃惊,因为自从他认识这位小个子的犹太银行家的那一天,他给他的印象就是有教养,彬彬有礼,而又因为战乱的缘故处事谨慎,小心意意,他能为一件事而兴奋得失态这还是第一次。杜青鸿不禁好奇地扭头向窗下望去,见不远处的码头上,一艘客轮已入港,肤色各异的旅客在手握刺刀的日本人的监视下正缓缓地走下码头。那一天上海的天气晴好,江边的空气于黄昏中清澈透明,被一股温馨的明黄色笼罩,连日本兵头上的帽沿,仿佛都因而柔软和赋予一种哀伤的诗意来。从船上走下的旅客中有一位中年人,中等身材,头发黝黑,面容略显苍白,远远地看去已品得身上有一种文人的儒雅气息,他穿着笔挺的西服,步履矫健,匆匆地向南京路那边走去。杜青鸿在百余人独独对此人非常关注,他阅人无数,粗看两眼便能大概地推得人物品性,此时远眺着,唯觉这人虽面相斯文,可是一身正气,看起来骨头很硬。
      正猜测着,忽见海因茨从洋房下的旋转门奔出,跑了两步,随即放慢了步伐,无限尊敬地向那中年人走去。两人在长长的马路中间会面,海因茨微躬着身子面对中年人,那是表示尊敬的最虔诚的方式。杜青鸿望着海因茨躬起的背脊,很是好奇是什么使得即使是在逃亡中却依然能保持着尊严的犹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他不再多想,取了礼帽和风衣走下楼来,几个门生在门口候着,见他下楼,都迎上来,他对他们说自己要去云南路吃小馆子,走路就好,杨凡等在那里,所以他们不必跟随,然后就一手推动旋转门,一手习惯性地把礼帽压在额头上,从楼里走了出来。
      暖湿的海风迎头吹来,黄埔滩的夕阳正滟。迎面见海因茨还在与那中年人讲话,依然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下得楼来,杜青鸿才发现他的这个姿势很不易,他本就个子矮,却躬着身子就必须用力仰着头才能与那人讲话,而他此时有些激动,不知在讲些什么,那个中年人微笑地望着他,不时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头,象是在安慰着他。杜青鸿呆在门旁,迟疑着没有举步。更近地看那中年人,已能看清他的容貌,清朗的长眉,分得很开,眼睛并不大,是很东方人的,微笑中透着一股子良善。
      不多时,两人终于分开,海因茨在离开前很虔诚地吻了那中年人的手背,然后说了几句话,激动得后背都僵直了。中年人只是点头,在他拿出来的小本子上记了些东西,然后与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海因茨一直目送着他离开,身子僵立着。
      杜青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海因茨,你的朋友?”
      海因茨脸上全是泪水,声音沙哑地回答:“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杜青鸿掏出手帕递给了他:“看得出你很激动,我可以陪你走走。”
      海因茨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终于克制了激动的情绪:“再好不过了,杜先生。我现在很想与别人一起分享我的心情。”杜青鸿静静地望着他,表示他很愿意听。
      “你刚才问过我希伯来语晚安怎么讲,让我想起我从前住在葡国美丽的家中,每到晚餐的时候,我们会一家人聚在一起。餐桌上堆满了火腿,碎肉肠和大麦面包。酒窖里堆满了酒桶,芳香的味道每次都让取酒管家立刻醉倒,不想出来。晚餐之前我们会祈祷,背诵犹太法典中的一段,感谢我们的祖先赐给我们智慧的头脑和善良的心灵。我们生活富足,每年都机会去度假,沙曼侬,我的妻子非常喜欢看电影,她是那么聪明,每当她在电影上看到她喜欢的时装,她总是能很快就照原样裁出一模一样的款式,我的两个孩子,莫里斯和伊斯,他们是学校里成绩最优秀的孩子,老师都爱他们,夸他们是有礼貌,谦虚的孩子,多么美好的一切。我那时真的沾沾自喜,非常快活。可是你知道,战争暴发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那些飘满葡萄酒和桨果汁的味道的温暖的家,孩子不许再上学。我住在德国的许多朋友莫名其妙的死去。我很快就意识到一切都并不单纯,他们是要我们灭亡,散布在世界各各角落里的拥有一切的人们,要我们消失。我也想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难道我们喜爱的蓝色和白色就不是天空的颜色,我们已经被迫四处飘流,难道一定要付出生命来消除没有人可以看到的所谓的人类的苦难。可是没有办法,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希望可以是最后一次,如果我们没有被灭绝的话。我开始盘算着怎样逃离,哪里才是安全的,后来我去了维也纳。感谢一切,除了上帝。我在那里得到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从回袋里掏出了一张小小的纸片,当宝贝一样小心意意地握着,“您看,一张纸。我日夜都放在胸口上。它救了我的命,还有我的妻子沙曼侬,我的两个孩子莫里斯和伊斯。它使我没有象其它人那样被关到集中营里或者莫名其妙地死掉,是刚刚与我分离的伟大的中国人何博士签发给我的,愿他得到所有的保护,包括上帝赐予的。”
      杜青鸿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震撼,望着那张在犹太人人手中微微颤抖的纸片。那只是一张赴上海的签证,非常粗糙和简陋,上面清晰地加盖了驻维也纳总领事的公章,一边印着驻奥地利公使馆签证。他望着犹太人激动而期盼的目光,知道他急切地需要得到他的共鸣,便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说:“生命需要被尊重,这是不须置疑的。”
      他的话让自持的犹太人再一次泪流满面:“感谢上海。别人说它是冒险家的乐园,对我们这些得到签证的犹太人来说,它就是诺亚的方舟。”杜青鸿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自己这位银行家朋友,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回首望何博士离开的方向,越来越淡泊的夕照里,人影已杳然。杜青鸿是同样留在光离陆离的沦陷区却不肯屈服的人,所以他隐约猜到了何博士走的路多艰辛。而他不知道,此时回国的何凤山博士,已因国民政府受于德国人的压力而被辙除了公使的职务,此前他亦被秘密警察多次警告,被迫离开维也纳,而他在工作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租住了一间小公寓,为数千名犹太人开辟了往生之路。
      辞别了海因茨,杜青鸿快步走了两条街,来到了云南南路上,天色已晚,小吃店灯火通明,他按低礼帽走进去,便看到孟芙蓉和杨凡正坐在靠里的座位上等他。芙蓉穿了件无袖白兰花图案的旗袍,许是冷了,双肩缩了起来,看见他推门进来,便笑着迎上来,挽了他的手臂,低问怎么这么晚才到。他回说与一个朋友叙了叙旧,芙蓉便笑了,说:“你哪一日又没有和朋友在一起呢?”乌发梳了个新造型,两鬓蓬松直贴到他脸上。杜青鸿笑笑,没有答言,把脱下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握着她的手拉她到座位上。她一双小手已冻得没有一丝温度,四顾食客不多,索性身子靠过来,把两只手都探到了他的袖口里,然后便得逞般地止不住笑。杜青鸿见她冰人一般,便由着她,只皱了下眉头,低声说了句:“你们女人,美丽都是当衣服穿的。”
      杨凡坐在对面,由着他们夫妻亲昵,向老板叫了馄吞,百叶和蟹肉包以后便侧头不语。平日最多话的人现在惜字如金。自上海战事结束后,他随着谢晋元和几百名官兵从四行仓库撤出,却因英国人担心怒结于心的日本人不肯就此罢休,会以此为口舌进入英租界,竟把一营的官兵看管了起来。杜青鸿想利用关系救杨凡出来,他却说誓与孤军同在,甘心与谢团长和誓死保国的兄弟囚在原本是垃圾场的孤军营中。四日誓血换得四年苦囚,而这还不是最痛心的,上个月谢晋元被军中叛徒暗杀,孤军营秩序全无,仿佛一口英气就此泄掉了。杨凡心灰意冷,那矮矮的围墙怎能阻住他,当日就跑了出来。只是这四年的光阴,战场上卧血让他改变了很多,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哪个朋友啊?我认得吗?”热气腾腾的馄吞端上来,芙蓉却贪着他的温暖,不肯放手,一味地追问。杜青鸿便将刚刚海因茨与何博士的故事简略地说了,不想芙蓉也知道一二,说:“这个事儿我知道的,宋夫人对他们残害犹太人感到非常愤怒,已经表示了抗议。我们很赞同夫人的举动,因为他们的作为是有违世界上任何一个宗教的教义的。”
      杜青鸿很惊奇:“我们?谁啊?”
      芙蓉一笑,把手退出来,抱住了汤碗,“不告诉你,免得你又多话,讲些什么女人就得呆在家里边的道士话。”
      杜青鸿失笑:“我什么时候说过。”
      “还什么时候说过,如果家里有个能装人的坛子,你早就把我按进去,然后拿红泥封上口儿,只怕要到老得走不动了才会放出来。”
      杜青鸿被她噎得讲不出话来。杨凡在一旁冷冷的开口:“她加入了宋夫人的抗日促进会。”芙蓉本想打混过去,不妨真像被他一语道破,恨恨地瞪了他两眼,然后低着头专心吃那一碗百叶。杜青鸿听了杨凡的话后没言语,眼光却沉郁了下去,伸手便向怀里去摸烟。此时小小餐桌上的三人都沉默无声,看似和谐,可是低头点烟的男人深晓黑暗时局中的种种关系,成破利害;冷着一张脸孔,眼光游移找不到方向的男子又是历经了巨大的伤痛洗礼,此时已身心疲倦;只有那明媚照人,清灵娇艳的女子还有着一份女性特有的,在危难时候尤为珍贵的不知者无畏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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