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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战(完) ...

  •   深秋的一个夜晚,在杜青鸿的老洋房别墅里,各界朋友们为庆祝他大难不死,病体康复特地举办了一场晚宴。因为杜青鸿从不在小白楼招待客人,每每只在老洋房会见那些白相人,拜门生和英法朋友,所以大家都以老洋房为真正的杜家。特别是当这间房子里住进一个名震京城的女坤生后,大家更是认定了这个理儿,比起每日里冰着一张面孔,从不理人的女神,这位性格豪爽,见过许多世面的伶官要可亲得多。
      那一晚的牌桌从二楼直摆到了花园的尽头,麻将牌九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杜青鸿坐在二楼的雅席上,强打精神应付着他那些尊贵的朋友们的热情。忽一转头,只见烟气缭绕,看得不甚分明的小二楼窗边,苏冬月正与女宾们推牌九,她化了时尚的淡妆,两指尖捏了一管小巧的银质长烟枪,穿着一件盘着如意襟的碧色夹袄,身子削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顺着窗子飘出去。他蓦然一呆。他住院的一个多月里,苏冬月从不曾到医院看他,只在每日早晚使人送来她亲手煲的汤,从不重复。这份纤细而有节制的牵挂,最是让他觉得难以消受。他每每觉得女人有着奇怪的思想,而自己在她们面前,总是愚笨的。
      仿佛远远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般,苏冬月扭着脸儿也看向他,应着他的目光呆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坦白如天上银月,无半点媚半点嗔。她此时地位极是尴尬,在大上海只怕连码头上的纤绳都认定了她是杜青鸿的女人,而她从不否认,对他却一派坦荡,仿佛揪着从前对他讲的话儿的理儿,一切都由旁人去说,她都不去理睬。
      他从来都不曾做过对不起旁人的事,焉能这样负她。他这样想着,眉心便皱了起来。

      第二日上午回到小白楼,小华递来一封信,说是小姐留给他的。他有些诧异,随口问芙蓉在哪里,小华回说去了火车站。仿佛有一抹奇异的光芒刹时从天花板上飞泄而下,他一瞬间面色如铁,再不问讯,转身快步走了出来,跳上车,让司机送他去火车站。
      他坐于车子后座上展开书信,那信上的称谓还是疏远的杜先生。

      杜先生:我将随红十字组织赴江浙等地,将前些日子里募捐得到的药品及天主的慈爱与善意传递给生活在那里的苦难的人们。我已历见太多死亡,盼将生的希望带给渴望着的单纯而脆弱的人。你救我一命,我深深感动,可是依然无法面对你,或者,离开你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我从来不曾真正地恨你,现在又发现已不能不爱你,所以我必须离开,这样才能使我们都得到平静的快乐。此去,山高水长,路途辛苦已在心底。但终可不再彼此伤害,内心快慰,盼你也是这样想。
      又及,老洋房的汤水极好,那种味道终是我永远也做不出来的。或者,从一开始我做的就是错的,可是要走到这一步才自知。但如有重来的机会,只怕相同的路还是要再走一遍。幸好终能两全,甚慰。

      芙蓉

      杜青鸿沉默地读完芙蓉写给他的信,然后把信纸折好,放到口袋里。他扭头望着窗外飞快退去的街道与楼宇,忽地一拳狠狠地打在了紧闭的车门上。司机很是吃惊,从车后镜向他看,他脸色铁青,目中泛起一股迫人的寒气,喃喃诅咒了一声:“该死的战争。”司机当然无法猜到杜青鸿此时的心情,或者连杜青鸿也不了解他自己。他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就算芙蓉仍然把他视如自己的仇敌,可是她在他身边。虽然发生了太多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终于有一天,她将离开他。而他竟无法忍受。

      上海老北站里,因为是战时,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难民涌入,乞盼可以乘坐着火轮车逃出生天。杜青鸿一进站,便被挤进了拥挤而嘈杂的人群之中,四下环顾,全是人影蹿动。他心里越发焦躁,顾不得背伤与肩伤,向站台挤了过去。
      轨道上恰好有一班车将要开动,车门已关闭,车头的蒸汽机喷出团团的白汽,一整条站台弥漫开来。杜青鸿不知芙蓉是否在这班车上,急得大汗淋漓,走了几节车厢,看到得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他越发觉得芙蓉在车上,马上就要被那火轮车载到不知名的地方,从此与他再不相见。他如困兽般在站台上转了两圈,随即寻了车门用力地砸了两下唤立在门窗后的乘务员为他开车。
      乘务员目光冷默,并不理睬他。他急火攻心,双眸中暴出寒光,从上车口袋里便掏出枪来,一下子击碎了门窗玻璃,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人的太阳穴,冷冷地说:“我要找人,开门,让我上车。”那人吓得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门。不远处,立在站台上的乘警见状也拔出枪来,叫嚣着走过来。杜青鸿无心理会他,把枪收回口袋,纵上火车,一节一节地寻去,却总是寻不到芙蓉,那个持枪的乘警不知他来头,也不敢太靠近,只是在站台上高声叫嚣。
      杜青鸿七节车厢走尽,寻不到芙蓉,正感绝望,忽一低头从另一侧的窗子看到站台上立了一群人,其中有几个做修女打扮,很是吸人注目。而另一女子,穿着一穿英式的米色束腰风衣,细细的腰肢显得不盈一握,看背影他已认出这个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芙蓉。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镇定了下来,扭转身子原路返回。那乘警正在门前候着,举着武器要求他为他的行为负责。他笑笑,抬起手来按下了他的枪,说:“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人了。我姓杜,你们的警长是我的朋友。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到十六铺码头找我。现在,你该做的事是让火车开动。”
      火车终于启动了,长长的小火轮开走后,留下了浅浅的两条钢轨和深深的轨道。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又觉得后背伤口生生地痛。芙蓉的背影就在不远处,他却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她留下。
      他向她走了几步,然后沉默地立在了她的身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被风吹动,穿过了她的发丝,轻轻地碰触到了她的耳畔。她不知怎地觉出了异样,转过身来,仰头看清了礼帽下熟悉面孔,一时间呆了。
      他垂眸望着她,沉默无语。而她也镇定下来,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手提袋,眼中露出一抹黯然。
      “来送我吗?其实,你不必来。”
      他摇头,“我不是来送行的。我本想……就在刚刚我还在想。无论你想要去什么地方,我都会随你一同去。因为我想不出你离开我以后,我还能做什么,谁又可以保护你周全。”
      她吃惊地望着他,“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离开上海?”
      他失笑:“我当然可以离开。你又不是不知,我是因为你的一句话才留在这里的。”
      “你没有看到我写给你的信吗?”
      “有看到,所以才过来。”
      “我以为我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的确很明白。可是我不能接受。你可以继续恨我,也可以不爱我,但是,你必须留在我的身边。因为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才知道你是安全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苍白的面容有些失色。
      “可是,我现在不能走。对不起,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上海需要我,所以现在不行,还不是时候。你说你想让所有的人看到天主的善意,当然也包括我。给我吧,把你的善意给我,为了我留下来。我一直是自私的,我总是会给自己许多借口,让自己要做的那些事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我竟然找不到一个理由让你为了我而留下来。很多人对我说,一个月以前我是奇迹般地活下来,那么,就当是你的天主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你能不能因为我重生,为了这样的我留下来?”
      她还是怔怔地望着他,倔强的不发一言。
      他苦笑,伸出手臂搂住了她:“枉想是吧,很可笑。你是我的芙蓉,我宠坏的小丫头,惯坏的女人,心疼的妻子。不许……,我不许你离开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我也永远不会象爱你一样爱另外一个女人。”
      她静静地听着,眼中蕴满了泪滴,终于无法控制地流出了眼眶,她伸手环抱着他的腰,双手在他的后背上触到了温热的液体,她顿时心痛得全身发抖,终于,她喃喃地说:“前事种种譬如昨夜死。”
      听了她的话,他绷紧了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俯下头来轻吻她的头顶,随即倾倒在了青石板的站台上。

      苏州河西岸的四行仓库是金城、中南、大陆、盐业四家银行共同投资的一个储蓄仓库,1938年10月26日,在中央军数十万人迅速西撤的同时,中校团副谢晋元带领着八十八师524团1营四百余官兵进驻了这间六层楼高,状似巨形砖坯的建筑,他们用沙包封住了底层楼的门窗,在仓库的外围修葺了简单的攻势,把充足的粮食,水和弹药带进来,堆满了仓库的每个角落。上海市区的风此时正从东北方徐徐吹过,带来了混杂在水意中的硝烟味道,因为枪炮声已近绝际,所以这味道主宰了所有人的感官,沧凉无比。那一天的太阳落得非常快,迅速地向大家的背后坠去,一股即将来到的感觉伴随着落日的光芒强烈地降临在了这座最后的碉堡上,它是那么强烈,罩在六层楼上,仿佛死神圈出它的势力范围,然后静静地等待一个谁都无从知晓的命定时刻的开临。
      27日,中央军已全线撤出,日军直扑苏州河西岸,占领了英租界以北的所有阵地,唯一六层的,状似蠢笨的大楼,背苏州河而立,二层以上门窗皆荷枪实弹,仿佛洪水来时被冲垮的堤岸上最后的一块突出的堤防,形状突兀,亦断不能阻那洪水的奔泄。
      杨凡驻守四楼的一扇窗子,他用枪托击掉了窗扇,把沙包堆在窗棂上,支起了一个机枪架,然后在沙包上堆满了成排的子弹。进入仓库之前,谢晋元立在苏州河岸边,对全营将士训话,言:四行仓库就是我们最后的一个阵地,与仓库同生死,共存亡。杨凡听得热血沸腾,认定此役就是自己最后的一战。日本人于下午二时发起攻击,火炮轮番发起猛轰,把炮弹疯狂地投掷在这块钢筋水泥的堡垒上。后将仓库炸开了一角,挺着密集的枪弹冲了进来,杨凡看得心焦,将手中机枪丢给身边的士兵,抓了把刺刀飞奔下去,冲向那些日本兵近身肉搏,近身之后,焉有人是他的对手,顷刻之间已放倒了数人。
      四行仓库之役,前后四天,日本兵六次冲入被炸开的隘口,也六次被孤军们不惜以命抵命地全部歼灭,他们终于收敛了嚣张的气焰,放缓了攻势,这一座四四方方的堡垒,如一座危城般萧然伫立。
      其时八十八师八十七师已全部退出了闸北,上海市区已陷落,四行仓库背靠苏州河,其它三面都被日本兵战领,形成围堵之势。一水之隔的苏州河对岸,生活在租界里的人们纷纷探出了他们的头,涌到了苏州河的南岸,因为这一座负隅抵抗的孤独堡垒而惊诧,连英国人都不仅慨叹这数百人形同自杀式的抵抗,视其为中国人对这场战争的垂死挣扎,觉得毫无意义,当然他们要到几年以后,德国人的铁蹄践踏法国全境,直达英吉利海峡才能体会到那种唇亡齿寒的悲凉,而中国人特别是难民们却有不同的感触,他们拥挤在窄窄的岸边,用他们的行动支援着示死抵抗的战士,当日本兵偷袭的时候更群起呐喊:“喂,日本人来了。南边,他们在南边,第二个坑洞。”
      两日后,上海市民为四行孤军筹得的物资粮食装了十大军,夜静息战之时,悄然从运入四行仓库,一位十四岁女童军亦从苏州对岸游过来,稚气未消的脸上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孤勇,她把一面被油纸包裹的旗帜交于谢晋元团副。于是第二日,四行仓库的顶楼便飘浮起那面代表着所属的旗帜,上海在那一刻被深深地震撼了,自开埠以来,它从来都面目模糊,姿态暧昧,处事圆滑,可是战时的这面迎风而舞的旗帜却使得它有了不曾拥有过的归属感。
      杨凡在作战的间隙常不自觉地想要去看那面旗子,想看它是不是还在那里,他曾屡次砍倒日本人的太阳旗,可是直到这时,心中才凝集了一种深沉的情感。仿佛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与到这战争中,而自己为什么常常会感到热血奔涌或是痛惜绝望。

      这样小小一间仓库,立于英法人眼前,便似立在世界的张望中,居然令拥有数十万精良队伍的大日本帝国久攻不下,日本人很不开心。31日,他们疯狂地把炮弹倾泄在了这座沉默坚忍的堡垒上,至夜依然不息,他们高高竖起了照明灯,加农炮的炮口已烧得通红,却仍然不肯停止。
      近在咫尺的英国人见事态正向失控的边缘发展,终于无法坐视不理,他们声称本着人道主义考量,盼国民政府停止抵抗。于是中央政府一纸电文传入四行仓库,命令谢晋元停止抵抗从四行撤军。谢晋元本已做好了舍身成仁的准备,可是军人最高责任就是服从命令,且有友人与他详细分析时局,言若不退军只怕会给租界带来灾祸,谢晋元终于同意取道英租界撤出自己的部队。
      11月1日的午夜,深深的夜色中,一队英国军人肃立,英军驻上海总司令史摩莱少将立在队伍的前方,亲自执行掩护四行孤军之责,在这位赫赫有名的少将军官心中,这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中国军人应该得到尊敬。
      杨凡被分到第三批过桥,全营将士在谢晋元的指挥下退而不乱,撤而不散,仿佛即使走上新的战场,当第二批八十人过桥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的日本人密集的枪炮声,显然他们并不把自己的承诺当回事,桥上顿时有几名士兵被击中,纷纷落水。桥头桥尾两方队伍都发出了隐忍而愤怒的叹息声。英军得到命令向日方开火,压制他们的火力,炮火声中,杨凡冲上了这座往生之桥。自他投军那日起,他并未太多地考虑过生死,可是到了战争的尾声,他却无时不在想自己将要死去。直到现在,他知道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在这场战争中活了下来。于是,他发力向桥的那头狂奔了下去。

      苏州河对岸的战势已经结束,杜青鸿立在可以远眺到苏州河的窗前,看那一片旷远的天际,听着渐渐沉寂的枪炮声,无比强烈地想念着他的兄弟杨凡,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虽然每日如同虫蚁般营营不息,却是那么孤单。亲人在远方,生死未卜,而最孤寂的事,是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门栓声轻响,他回首,看到穿着一身湖水色轻衫的孟芙蓉不知为了什么事非常开心,满面笑容,莹白的脸庞上兴奋地闪动着钻石一般的光彩,她向他快步地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打听到杨凡的消息了。他没事,他在孤军营。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听了她的话,他全身为之一震,一股酸涩的感动瞬间冲到了眼底。
      “笨蛋,为什么要哭呢?被别人看到,笑死你。”
      她看到了他眼底的湿润,于是喃喃地笑他,可是她的手却轻轻地攀缘而上,抚到了他的鬓边。十五年的光阴,从他还是一个一刀砍断匪首头颅的面色阴冷的孩子,或是他长跪在香堂之上,一派的无法无天,直到他现在成为赫赫有名的上海之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底泛起晶莹的泪光,而她仿佛常常是哭泣的,现在眼底却总是无泪。
      他凝望着她,伸出手来握住她纤纤的不盈一握的腰肢,她全身一颤,但是没有拒绝,他便垂下头来吻住了她的嘴唇,她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偎向他,天地万物,全在脑后。室内光影淡淡,亲人生还的消息在空气中温馨地弥漫,窗外又是一片颓败未知的气息,远处,军队退却的脚步声沧凉地预示着沦陷区苦难的开始,而她在他的身下肤色胜雪,婉转轻吟,又象是在探索着一个未知的幸福的世界。
      后来,夜色笼罩了被空袭吓倒的这座城市,它正沉默地承担着失败带来的死寂,这使它看起来如同一座极盛时忽然涅磐的空城。而月光下,芙蓉的眼睫静止如一缕新生之痕迹,在她娇嫩的脸颊上有着惊世绝艳的美丽。杜青鸿长时间地坐在窗边的座椅上,看着她不经意间裸露在月光中的雪白的肩头,清辉之下,淡淡融入月色寒。他在想,要失去一座城池,她才肯回到他的身边,于他,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而又有多少人,才能在倾国倾城的时候象他一样看到这种充满了希望与哀愁的美丽。
      这一天是11月13日,战争以中国军队全线撤军作为结束。三个月来,死难离合的人以数十万计。可是,还有更大更深沉的苦难在来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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