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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龙诗(8) ...


  •   纯白的鲸身占了深绿底色的三角旗半面,长角仰天,开出棘刺一样的针叶。
      湖绿与海蓝交织的波涛从四角涌向白金色旗中央,边缘溅出连绵浪花,拱托着一颗浑圆珍珠。
      一左一右,护城双塔塔顶嵌插的徽旗在白色风中猎猎作响,即使黎明时的天色晦暗莫辨,那不停飘扬的身姿对于一海里半范围内的船只仍尤为瞩目。
      对塔上的士兵来说,那些像要洞穿法网般擎天而立的高桅杆,同样如罗布在阴翳外的星点,纵然趁夜环伺,终究一一露出藏不住的尾巴。
      敌船远未进入射程,被长年磨蹭起了毛的手套内侧却黏合着毫不松懈扣压的指节、弓起的手背,留下令人窒息的触感。
      通过外窄内宽的开口,米哈伊尔居高俯看在浮冰一再碎裂融化的海面上停顿的敌人。
      翼影战役后,他重获自由之余,亦痛失此前同沦为铁军俘虏,本将在木十字架上被耻辱夺去生命的故交兼战友尤里。
      他们相识于幼时,他家中有母亲和两个弟妹,父亲在他五岁时遇了海难,一去不回。一家人辗转搬到了城北,母亲新找到的工作,是替在集市售卖城外产品的雇主织布以及缝制备用篷顶。弟妹交托了给邻居照顾,他则被母亲带到雇主的家,一推门,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冒失男孩跑着直撞了上来。那真是一次惨痛又叫人无处发泄的童年经历。
      尤里的家庭算不上富庶,但在国王的带领下,尤里的爸爸常能获得召集同行周游邻城进行贸易的机会。然而同时,各城相距颇远,哪怕有专门的护卫一路护送,中途还是不乏对商队运载货物红眼的盗贼,后者多是放弃原来游牧生活的流民,期间加入逃罪的贵族、越囚的重犯等等。仿佛就是上天对即将到来的酷寒长冬的预示,米哈伊尔想,当他们共同失去了至亲,自己正值少艾的妹妹为找盗贼报仇再无音讯,申请加入巡逻队的两人也许便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血沫似花簇比比绽放的雪地上,尤里带有愧疚歉意的一只眼彻底涣散了焦距,他的另一只眼因为受伤严重,疤痕就像一条蹩脚的缝线纵贯过他永远掀不开的眼皮。可是至死,尤里的手始终保持把一只手套塞进他手心的姿势,米哈伊尔几乎无法掰开那布满污迹的手。
      那是一只射箭百步穿针的手。
      如今,他的一条腿瘸了,不可能继续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在最激烈的前线战斗,但,他的双手健在,他还可以敏捷地思考,目视、耳听,这些都促成了他此时此刻身置此地——以一个弩手的身份。
      先王时代,珍珠城的南门处于向外大开的状态,一来当时的公国摆脱了恶龙的梦靥几十年,实力之强在众城间一时无两,其次斗龙士父子屡受前公爵器用封赏,伊戈尔家族很自然在对岸发展出珍珠城稳固可靠的边防体系。只不过米拉公主当众唤来黑龙,让实质日趋薄弱的联盟关系完成了质变。
      到现任公爵接管珍珠城,他最先下达的命令便是闭合南门,在原有城防的基础上把城门边上的瞭望台改建成两座主箭塔。新塔在顶层的东、南、西三面各设两个弩矢口,往下楼层皆为部署一般弓箭手的场所。
      米哈伊尔冷漠地将箭头瞄准的那片航船纳入眼底。
      他知道无论是北边的敌军,抑或南边的维京人船队,一定都会在今天发动攻击。因为幕后的指使者们等不起。
      不清楚就绪了多久,慢慢由银灰的三角角尖往铅黑的弩臂染上一分淡蓝亮光。
      清晨的暴雪来得骤而急。
      可不待这场微末絮屑的狂舞完全将大地又一次变为银白的世界,地面上才被堆砌起的单薄雪毯,即在目不暇接匆匆踏过的铁蹄下破烂成一面千疮百孔的纱巾,然后铁轮碾过,乱线断裂得七零八落,底下的岩地大片展露……
      车尘马足。
      远在接合针叶林高地的平原西端本有一座茵丘,是来往森林与珍珠城的旅人的宜人歇脚点,可惜早于无情的长冬降临前,在那个依深流湾而居的人们尚须每十年向龙奉上一位年轻姑娘的时代,茵丘已是一个草木稀落的小山头,旅人对它的印象更多是极北林地延伸形成的空旷雪陵,少有人知晓这个地名的由来,随时光荏苒,茵丘一名失落在了世间的口耳相传之中。
      一支大军拔营,在纷扬间几欲消弥的小雪下直取珍珠城。
      茫茫雪野,一匹快马加鞭驰往巍峨城墙。
      接到急报前,科尔木齐正和几名将领在最宽敞的营帐内,对着比公爵府收藏大两倍的地形图研究敌方可能采取的攻袭路线。传讯兵还没离开,获悉了消息的叶甫盖尼掀开厚重的帐帘迈了进来。
      未及开口,国王一个眼神扫过,他会意跟上那苍劲如昔的步伐折返出去。
      “开战了。”
      叶甫盖尼瞬间了然。
      不是前面打得吃力却仍互有输赢的对战,这次拼上的,是珍珠城的倾国之力。他们是君臣,更是父子,对此彼此心照不宣。但在翻上坐骑,高悬的券顶昏暗压过他头顶以后,他是公国的王子,可更是国王的箭矢、剑刃,要为公国伐尽最后一个冥顽不灵的屠戮者!
      抵达前哨之际,敌军业已越过前数次排阵的战线,不再表现主宰者的玩心与耐性,劈头就要冲过来拿下他们的门庭重地。
      而这回他们也不准备走任何一仗的迎击线路,把弓箭队留在了重型步兵后方,放眼可及的城墙作为最后一道坚实防线的同时,担当另一支远攻部队的起射点。
      雪熊军多为重装步兵,刚开始套上形似铁军盔甲在作行动的敌方骑兵尽管风格狠戾,却明显欠缺正牌铁军的果决与猛进,故两方真正对碰时,敌方部署总是以规模胜一筹的重装步兵持盾和矛枪镇守于铁骑阵前,用箭雨消耗他们的前锋力量。只是,他们的骑兵同样善射,他们的步兵能够转动枪尖割开敌人的锁甲,针林军哪怕兵将数目相形见绌,然而相应是其惊人的灵敏反应,当他们轻巧挥舞战斧,马上、骑下,盾牌阵或重甲士兵均要在他们的扫荡面前痛吃苦头。
      叶甫盖尼左手紧攥缰绳,右手提起尖枪,舍弃了双龙而取明珠为主图徽的旗号在他上方逆风飞舞。为了将敌人拖延在前哨以西的战场,这一战,只能如此开局。
      针林堡的海螺号角呜咽吹响,科尔木齐一言不发,率先策骑而动,六百主力精骑尾随出阵,叶甫盖尼旋即与部份将领分多个方向,带领麾下轻步兵冲击敌军两翼。一眨眼,针林军赶在了主力队伍的前头,地上积雪飞溅不休。
      呐喊声、号角声、金属交击声,如同纠缠碰撞出猛烈咆哮的混乱海潮在四周激荡。
      不多时,头盔下的大半张脸上已沾了点点血沫,就像无垠夜幕,铭印了己方或敌方、被对手或同伴所杀的士兵灵魂化身的繁星。
      这样也好……叶甫盖尼心中念道,起码他们确实在让战场往森林南面挪移,至于牺牲什么的……
      思绪赫然绷住。
      从破除盾牌阵的阻挡到现在,他一直身处战场的边沿,不曾观察到眼前除了铁骑和重装步兵还有何值得警惕的威胁。可如果判断属实,那么像是在尸体坑洼与荒兵乱马组成的迷宫中径自辟开康庄大道的双马战车是怎么回事?
      铁锈味即使增加徐缓,依旧淡淡流窜过鼻尖,事实上决不是染红纯白的液体太少太不足一提,仅仅,血腥来不及弥漫就被凝冻。每一下喘息,都有逐渐叫人作呕的气息混进锋刃般钻入肺部的空气,饶是温度是冰的,也产生出燃烧的灼热感,饶是面颊早麻木了,却在被马匹疾奔卷进的气流吹刮中阵阵发疼。
      “爸爸,你在哪里?接下来我军应该?”
      他握持的战旗犹在随马骑的跑动起伏招展,与此同时宛如漆黑中的一座灯塔,远处两支高擎舞动的金、绿旗帜彼此相对地打起旗语,叶甫盖尼知道这是统帅下令接着按计划进行的含义,但此外,国王的所在处也昭然若揭。
      但凡大领主亲身下场的战事,绝对不会发生将士擅用旗语的情况。
      “不得了啊爸爸,列夫他居然训练了战车兵!”
      这时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无篷马车竖了紫蓝底色的雪熊城徽旗。
      科尔木齐手中阔剑向下一探,堪堪刺入一个弓手的肩部,刷拉一扬,血肉夹杂锁环、甲片飞出,连同弓手握匕首的拇指一起削断,呼嚎在耳畔爆发,他恍若未闻,隔空严厉地环了叶甫盖尼一眼,“看不懂旗语了吗?等待我们的惟有前进。仁尼埃你快返回自己的指挥岗位!”
      他答道:“左翼有马特维将军他们。我去中间空缺的区域,说不定能更早发现列夫的新伎俩。”
      余音未落,一辆、两辆……共有六辆战车出现在了附近。
      叶甫盖尼的心不由提起来。
      虽然距离远近不一,但他不能不怀疑对方是冲着旗帜舞动的规律性来一探究竟。
      “还不去你要去的地方!”科尔木齐说完,马缰一拉便踏雪奔去。
      他猛回过神,投向国王背影的目光慢慢变得明亮逼人,“我们惟有前进?”尖枪横空,坐下骠马嘶鸣一声,扬蹄跑向同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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