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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龙诗(7) ...


  •   吉瑟敏回程的路上,天彻底入夜了。
      眼看公爵府在望,包围深流湖的营火不但映亮了周边军队休憩用的帐篷,而且使勾勒出的宫殿轮廓平添一种肃穆的华美,她正不由自主从心底肃然起敬,同行的迪米特里却止住了身形。
      “我该回军营了。”
      吉瑟敏转过头,嘴皮翕动,找到自己的声音后却是半打趣起来:“是伤兵营吗?”
      迪米特里怔了怔,唇角扬起淡薄的弧度,“那里现在只容纳重伤士兵。你看我能在城里绕一圈,叶甫盖尼会准许我继续赖在里面吗?”
      她别过脸,离开前烤火的地方已经失去了阿施曼他们的踪影。
      “那就好。”
      不是位于公爵府两侧的伤兵营,便是以护城双塔为重心、沿深流湖密集排布的大小营帐。因高度戒备的关系,同一时段站岗的士兵数目肯定多于在营中入睡的人,而为了在机动性和维持充足体力间寻求平衡,每天士兵们可以进入帐篷休息的次数不多于两次,每次限制三小时。打仗时不比和平的时候好过,而丧失了唯一至亲的迪米特里,再找不到一个能自在呼呼大睡的处所,纵然是一间墙缝漏风,谈不上温暖,甚或灯油老不够点亮至午夜的木屋。思及此,吉瑟敏觉得她到头来可以尽力而为的,只有帮忙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你回去吧。”
      男人的低沉嗓音再次响起之际,吉瑟敏瞥见了自公爵府大门走下木桥的一众人影。雅拉留在露台上,夹在斯韦特拉娜姐弟当中的两张面孔却是对她全然陌生的。
      迪米特里不等她的反应,转身举步离开,被吉瑟敏发现,一把扣住了他还伸手可及的手:“你这么急着走?仁尼埃在朝我们走过来呢。”
      话脱了口,她才留意到他在摇曳光影中高高皱起的眉峰,随即想起刚说出那句告别时他声音里捎带的一丝紧绷,再看迎面而来的两个陌生人,男方的眼神从落到迪米特里身上时起便泛出了沉郁暗光。紧接着,吉瑟敏感受到表妹越过霭霭夜色定格的促狭投视,强留住迪米特里的手莫名就松开了。
      “你就是米拉公主的女儿?”拉伊莎即使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也不会特别惹人注目,这时候更是披了一件斗篷,风帽帖服压着她的眉毛,尽管在向他人搭话,但丁点没有把帽子掀开的意思。
      事到如今,不说雅拉的告诫已毫无意义,她似乎也不需要对被亲人一路相送的这名女性隐瞒什么。
      “我是。”
      拉伊莎的目光有那么一刹微妙了起来,兀自点点头:“的确肖似。”
      迪米特里早在吉瑟敏放开自己时,往旁边避退了一大步,可是担心那对兄妹,尤其主动迎上来的拉伊莎可能伤害她,他离去的冲动顷刻被说不明的情绪无形压制着。
      忽然叶甫盖尼绕到他的跟前,以一向温驯友善的笑容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迪姆卡,真高兴你陪表姐一起出现了!来,妈妈和我正在考虑一件事,你的首肯必不可少。”
      她偏过视线,仁尼埃带着他走远,但终究他没立刻离开,她忐忑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收回思绪不再聆听他们对话的细节。
      “说来蒙羞,我是在父母的床底下找到米拉公主的画像。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想到了她。”拉伊莎仿佛没察觉对方转瞬即逝的走神,解答起她方才显而易见的疑惑时语调幽幽:“一开始我是很生气的,想着要是第二次还在那种地方看到这个女人的画像,就要砸烂它。不知是可惜还是庆幸,我并没有遇到这个机会,因为妈妈不久后被爸爸那上门来闹的其中一个情妇气得当场猝死了,遗体运到对岸的老宅下葬。为此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看到那个男人,也没再返回珍珠城。”
      拉伊莎说到这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吉瑟敏似懂非懂的表情,联系当年米拉跟随龙生活在一座深海孤岛上的传言,她双眉轻扬。
      “你不是在珍珠城长大,斗龙的传说过去了好几十年,你对此一无所知自是正常不过。哦不对,我的太爷爷对你爸爸有杀父之仇,至少这件事我想你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世间就是这样,杀害对方,然后自己就获得了荣誉。但不得不说,这本该归结为两个种族之间的仇怨——前来掠夺新娘的龙和为了存活而献上年轻姑娘的人。也许对太爷爷来说,他当初想做的只是手刃抢走了他心爱女孩的怪物,可这并没有影响人们对他的感恩赞颂,乃至前公爵大悦封赏他的旨意。太爷爷于是在深流湾南岸的茂密森林中有了簇拥他的追随者、上百的仆人,还有一个迅速富饶起来的家族。这些陈年旧事,有我小时候听得耳朵长茧的,更多是从我在老宅翻到的太爷爷的手记获悉的。然而,最后一次读他手记的时候,我却发现了他对维京海盗在东南海域建有藏身之地的探查。”
      “他和海盗有过接触?”听了她的自言自语许久,吉瑟敏不觉插话了。
      拉伊莎眨了眨墨绿色的眼睛,像在嘲弄她终于肯作声:“手记在那之后被转移了,我也没能在书房找到其他的记录,太爷爷是否为了河水海水两不犯而进行探查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可以推测,他的孙子很早便发现了能跟海盗交换信息的渠道。之所以迟迟隐而未发,只不过是那时候斗龙士后代的名声尚照耀在他头上,后来更加获得了米拉公主的婚约,他不屑一顾罢了。”
      吉瑟敏盯着她的眼眸,“那你呢?伊戈尔不是你至亲吗,你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闻言拉伊莎哂笑了一声,一直显得平和无害的瞳眸骤荡起有毒的波澜:“老家伙操控他人惯了,以前我背着他收辍那些情妇和野种,其实他都是看在眼底的,知情却放纵……所以我在赌,自己有这个能耐让他过得不那么如意。”
      吉瑟敏深深看着帽沿下女人的脸庞,前一刻圆润而不失少女韵味的风情,此际尽数毁于毫不掩藏的残忍之意中。她向宫殿屋宇仰起头,恍惚地想,或者阿施曼的话是对的,人的世界比故事书里的描述难懂多了。
      回视她的是屋宇上阴沉的夜空。
      “无论如何,得到了安德烈、拉伊莎统领的两支卫队支援,我方的力量总算得以补充。”雅拉坐在长形饭桌的一端,手覆着手,眼睛盯着面前简略的油纸地图,上面包含面积广阔,南至鸥翎海岬,西北囊括部份针叶林高地,正是珍珠城与敌方的势力布局图。若不是科尔木齐在北城门镇守指挥,现在这个位置应由他坐上。
      “这点妈妈你可以放心。针林堡的军队在解救受俘士兵时虽少数人负了伤,但牺牲极小,无碍原定战力的发挥。”负责接洽奥列格借出军马的斯薇往地图内的珍珠城图标上,放了一枚镶嵌针叶丛状宝石的黄金戒指。
      雅拉却仅微微一笑,“我们的规模纵使与陆地上的敌军相当,别忘了在城的南面还有海盗船队。假设妮娜的信息确切,那么我方还得拨战员应对维京人的威胁。”
      面对这个事实,斯薇眉间浮起了疑虑:“他们跟着赤岩城盯上了深流湾,会不会也从叶菲姆手中购买了大量精铁武器?就像之前用来攻击达里雅他们的冲天箭?”
      除回到北门协助父亲的叶甫盖尼,吉瑟敏四人和迪米特里都在座,只是他们在这类场合上全是新手。雅拉扫视了安静倾听的众人一圈,仿佛释然般宣告:“城墙绝对承受不起四十支钢箭的攻袭。”
      “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被凝固的气氛环绕,达里雅率先打破了沉默。
      雅拉对他的关切面露欣慰,下一秒恢复正色:“偷袭之计不会再起作用,一来敌方的数目庞大,二来发生了那样的异变,他们的戒备只会越发森严。我们经不起人马的折损,他们亦是如此。因而,我们想制胜,只能做到一击得手。”
      说着,满是皱纹的手心变出了四颗红玛瑙,两只手分别把玛瑙放到珍珠城图标的南北两边,手指轻轻一带,指头大的玛瑙骨碌滚向了不同位置,一颗在“水”,三颗在“陆”。
      “国王和仁尼埃将在岸上统合我方与针林堡援军的作战,斯薇则陪同安德烈兄妹压轴发动奇袭,同一时间,请达里雅、阿施曼还有朵露你们三个化龙,用龙炎配合斯薇的行动,把敌人合围在一个区域。”她以食指指腹来回推动孑然在表示深流湾的波浪纹上的玛瑙,“而吉瑟敏,我们希望转变后的你,能在迪米特里的指引下击退海盗船队。”
      吉瑟敏惊诧不已,几乎失声追问:“怎么指引?”
      “让你短时间成为我的坐骑。”
      此话一出,达里雅三兄妹各有反应,阿施曼的手直接捏成了拳头,堪堪被朵露压制住手臂。首座上,雅拉的眸光一阵深沉。
      决非请求,亦无让步。
      对上她困惑加深的淡绿色眸,迪米特里答道:“正是叶甫盖尼大人在出城前,跟我谈及的事。”
      “你没异议?难道你不怕?”
      “你若不会退缩,我更应该用这条被你救回的性命,换取珍珠城的一线希望。”
      吉瑟敏抿住在室内空气中变得干燥的嘴唇。
      夜渐深,一切既有定案,雅拉便让大家散去回房休息。迪米特里想不到,公爵夫人连给自己的房间也一并安排好。
      “孩子,相信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万万不愿作这种冒险。”他即将迈出大厅时,伫立门前的雅拉对他开了腔,但接下来她锁在他面上的视线,分明像在描摹另一个人的五官:“可龙的遗裔接连降临,这似乎是神下达的关乎改变的一种暗示。”
      踩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另一边客房分布的楼板,他回过神来,一个不应该身置此处的来客,在首尾两端楼道灯的昏黄光线中倩影亭亭。
      他瞧了她半晌,眼睛随之旁落她半挡着的房门上:“你不需要休息吗?”
      即使那双棕眸离开了她,吉瑟敏仍按捺不住追寻它的所在,“我想找人聊聊我妈妈。”
      “你的弟妹比我适合得多。”
      “我知道的,他们都相差无几。”
      他命令自己住口,然而不解盘缠于心的窒闷感觉叫他不吐不快,“公爵夫人也会乐于担当这一角色。”
      她低头,“你不是?”
      门被打开,一眼可见屋外夜光与灯火射入宽大的窗棂,结下一片白霜。
      “你说得对,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但是你猜得到吗?从达里雅第一个,到阿施曼,最后是朵露,在他们陆续完成转变的许多年后,我才在这个说得上陌生,却也是根源之一的第二个故乡首次化龙。”
      尽管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强于普通人,吉瑟敏仍如趋光的飞蛾直往窗台走去。
      “妈妈她,是个很温柔,同时十分坚强的人。直至达里雅第一次转变出了意外,我才渐渐了解到之前鲜少注意的事情,比如人与龙的真正区别不在于背后能长出翅膀,比如他们从天上接下的孩子在化龙时,要承受更巨大的痛苦。妈妈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态,去抛弃陆地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而选择爸爸这么一个异类呢?不到两人最后一天的来临,恐怕我永远都只会记住小时候自己以为的,相爱就是当彼此对望,露出犹如连吃了几个龙心果的表情。”
      陷入跟言语重叠的回忆,吉瑟敏流露出恬淡美妙的笑意而不自知,所以没发现数步之外的迪米特里传出了可疑的轻笑声。
      她晃回神,眼前玻璃窗面映出的朦胧脸孔,俨然有另一层相似的影子。
      “那是在爸爸载着妈妈飞过的又一个近海城镇。三十多年过去,妈妈的外貌虽然还没变得过于苍老,可与爸爸的交合,终是像一股超乎人承受范围的热流烘烤她的体内,忽然某一天,妈妈便预感到和爸爸的旅程要告一段落。便在离城镇不远的僻静海面上,爸爸遵循与妈妈的约定,在她尚留有一丝生命气息的时刻,把她吞入腹中,尔后悲鸣着沉海自了。”她感觉到自己被迪米特里搂住了,可即使如此,她依旧停不下颤抖的反应,“在岛上,阿施曼也好朵露也好,皆没察觉他们……也许妈妈那时候对我们的解惑,就是这个意思。在转变的刹那,我看见了祖先的沦亡,无数新娘在烈火下化为灰烬,我痛不欲生,可妈妈带给爸爸的回忆,她的防备、接近,她的开解、笑颜,她的过份要求、转身离开,还有每一次舞动的身影,包容、拥抱。”
      这是迪米特里头一次目睹她展示出如此脆弱的神态,和常人无异的温凉液体一滴滴打湿了他的手背。
      “不到爸爸逝去的那一天,我永远都看不见他眼中的妈妈!”她还想再说,可是胸口揪成一团,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音也哼不出。
      “吉瑟敏。”他应该大吼一声,让她恢复冷静的,偏偏他没做到,俯视着她闭目流泪的样子,他只觉怜惜、难过。
      她任由他扳过自己,有些无措,却又安心地放纵事情发展。
      带着厚茧的手指抚过她湿漉漉的面颊,粗粝的皮肤留下一阵阵令她心颤的触感。
      “我为他们的离世感到抱歉,可是……你别再哭了。”
      吉瑟敏学着他,纤细雪白的手贴向在漆黑中显得亲切的硬朗曲线:“我也是。你的妈妈一定会在天国重获幸福,所以你——”
      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呼吸间瞬息充满了他的气息。
      她的心脏开始失控,诡异的炽红流光舔舐过那美丽的面庞,她害怕,但所有推拒的念头,在他蓦然加大的力道和对两人的味道交缠下去的渴望之间,分崩离析。
      金黄的兽化竖瞳消失在沉迷的眼盖后,衣物停止升起袅袅白烟。
      在这个炉火尚未燃起的房间,凛冬夜寒被阻隔在砰然作响的玻璃窗外,他们青涩地徜徉在相互体温的熨帖中,置身一室迷离无从受扰。
      苍白电光划过浓厚的云层。
      阿施曼倚在走廊下,耀目白光不时由开了几分的房门后渡染他半边侧影。
      他要算帐的人没乖乖等来冷言冷语。
      “我需要你给我带回一样东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龙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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