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纪事》浮月闲舟

7、韶华纪事之六

　　泰羲元年，暮春。
　　时如静水深流波澜不兴，正如人世更替亦需年月光阴，方能历遍欢苦激沉。连同时光一并逝去的，是年少时的邈远绮念与峥嵘意气，每每盘桓沉淀在午夜回梦中，惊鸿掠影在秋华触目之际。
　　自韶华十九年冬末荆国公归西，不拘承国公位，继长女宇文练后开春再得麟儿，悲喜两相抵消，一切按部就班于寸阴流转。
　　说起幼子之名，楷者，出于自然，周旋中礼，这是不拘起的，我亦很是喜欢，但愿他来日行事周正，礼法定梁。
　　一晃至二十一年，凌锦帝仙去，皇四子初登大宝，次年改元泰羲。新帝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还远未及冠，其母乔后素爱弄权，此际垂帘听政，朝堂皆循太后脸色行事。乔氏自此烈火烹油，谓是盛极。
　　妇人当朝，本就非议诸多，兼南北边境戎族九黎蛰伏已久、实力暗增，这粉饰太平的繁荣之下，渐有些不安之因蠢蠢欲动。
　　然而上平的春令，照旧如期而至。清明前后阴雨连绵，直至谷雨方罢，早前应下儿女的游春事宜便也为此一延复延，时值今日才堪堪成行。
　　几缕曦光洒入棱花窗牖，不似早春那般夹凉含冻，斜里柳色一枝，疏零莺影迟迟，颇得几分悠暖的孟夏意趣。
　　我特意替冉冉——是为长女的乳名——捡出件桃红的对襟小衣，下束缃绮长裙，正是俏丽闲率的明快模样。
　　马车驰骋一路，厢内浑不静默。楷儿乃我夫妻的嫡子独苗，素来得府中珍视，虽说还未到孩童开蒙的一般岁数，却也早早在教他识字辨句，惟圣仁宇。冉冉年岁稍长，眼下同幼弟随口念着千字文、百家姓等通俗小韵，也算借此温习些鉴略风范。
　　静淑辰光弹指而过，待下车远眺见夕泠湖色，的确是烟波浩渺，无限春机。
　　我伸手遥指向月前既定的泊岸画舫，弯腰冲一双姊弟晏晏笑道：“咱们去那边儿看风景，冉冉牵好弟弟慢些走，可别摔着了。”
　　言笑间一对金嵌绿松石的耳铛时有拍打双颊，是今岁生辰时不拘送的玩物，佩来衬这一身深浅石青正巧。
　　我于此和睦春光中会心一悦，同不拘一道，随那一大一小略显跌撞的两道身影信步而去。
　　许是腻了府中看惯的洞门淫雨，这会子少了束缚，连寻常的露露花花落在眼里，也俱是芬芳可爱的形貌。我远远望见舱廊内游人络绎，遂先着仆婢登船于屏隔雅间置备下茶果，仅乳母随小公子身侧，余人皆留在舫内相候。
　　立足如茵碧草，举目长风过处，白鹭点水而掠，其间孤鸣起伏，激荡起春水涟涟。冉冉望之欢喜，翛然目逐鹭影拍手雀跃，楷儿亦随伊人踮脚张望，不惧生客。将门之后，家风本与儒士不同，须眉裙钗自也不应似一般纨绔碧玉乔张娇胆。
　　我见此情境颇觉欣慰，日高渐灼，遂俯身拭去冉冉额角的细微薄汗，又将楷儿抱入宇文峥的臂弯，自乳母处接过把玉楼点翠的靛青缂丝团扇，择眼界开阔之地赏景说笑，一壁为其三人滤去些迎面光热。
　　手执湘妃竹柄轻摇，余光里瞥见一旁不知谁家的年轻少爷小姐，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我心下好笑，当即侧身纨扇，宜笑含问：“难得春光如此，不赋一诗助兴么？”
　　宇文峥身作武将，府领兵权，惯以骑射之术见长，却也并非目不识丁之辈。填词作赋太过繁琐，随意诌首诗来或还可供一乐。
　　然他环抱着幼子，挑眉佯愁道：“郡主明知故问，何必为难在下。”
　　我将纨扇横握在手，一派不依不饶，见他只是凝眸于我，并不放眼观景成句，不由疑道：“作诗便作诗，你瞧我做什么？”
　　他放下楷儿，凑近我施然朗声如是：“妙笔生花，你不正是么？”才知他喻我小字金石华章之意，当下颊生绯红，以扇遮面，低眸悦作一笑。
　　上平乃都城，法制勾勒，仕官得道，均在方圆。不拘与我俱出身世家，簪缨世胄，长戟高门，享得千般荣华显贵，自也通晓钟鸣鼎食间的明暗掣肘，如今乔门独大，便又多添一重九曲回环。在朝为官本只承天子调度，却因乔后之故需得两方权衡，不知还要花费多少心思。
　　自前国公去世，府中皆悲痛，而不拘生性少言，心绪深沉亦鲜与人说。如今天家事乱，必另有不顺之处，我趁今日休沐寻笑，也是意在能略解他几分心事。
　　细想我平素持家，多沈稳待下，甚少有如此儿女情态。反倒是云曦生性柔婉，常作娇声宽慰，可惜近年久恙不愈，膝下亦无所出，终究是福薄些。
　　当年我曾深怨她与不拘之事，转瞬数年逝去，光阴磨平几分棱角，助长几分矜重，至瓜熟蒂落复忆少时锐刺傲骨，多少也有些懊悔慨怅。
　　幸而我们早已不是最初生涩疏怯的夫妻与父母，诸多切身长久的执着业已有了答案——那些心知肚明的与无关紧要的，那些曾经看重的与现世所求的。
　　惠风和畅，嬉语声欢，我耳闻两个孩子开怀纵情，暗以餍足常乐自纾。
　　不知不觉中日影偏移开几寸，临近晌午，饶是我衣衫轻薄，亦感乏热之醺。手腕漫浮携扇底悠风，拂颊生香：“咱们上船去罢，莫要中了暑气。”
　　他颔首，伸手将我揽过。连枝拾荫，步步比肩，世间齐眉，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