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纪事》浮月闲舟

6、韶华纪事之五

　　韶华十六年的春光来得很晚，若非小昭眼尖，自窗下折出一支新芽予我，只怕寒冬就要接着盛夏，偷偷遮掩去春秋的痕迹了。
　　春困的时令，近来我总是怏怏，凡事提不起精神。除却每日随母亲打点府中杂事，倒有泰半时光窝在房中，闲捣些孤香取乐。
　　想世间夫妇，鹣鲽情深者有，貌合神离者尤不鲜，循旨而行欲求完满，便更难些。
　　是以两年有余，我一寸一寸将少女情怀褪得干净，又一寸一寸将持家之道学个大概，人前琴瑟和调，人后相敬如宾，实在没有甚么不好。
　　年节里不拘休沐了几日，时下假毕，自唯余我同往日一般独留屋中。
　　瞧帐算定，交予娘过目后支人开分，另有旁的琐事偶有缠身，左右一弄，大半日过得飞快。
　　颇觉几分倦怠，欲回房眠上一眠，正坐妆台前褪衣解鬓，却从镜中望见人来。
　　临镜笑一点，并未转身：“今日回来得倒早？”
　　宇文峥穿过屏风，撩袍入门后笑道：“今日朝中得空，故回来早些。”见他两手负在身后，温声如是续，“适才先去探了爹娘，听闻近来府中事多，各处帮衬，辛苦你了。”
　　正所谓没甚么不好，自也没甚么优幸之处。譬如成婚两载春秋，此刻他就立于我身后，闲话家常，却偏偏续出了这么一句堂堂正经的客气疏涩。
　　一瞬的失望，被我极快地掩入唇角未减丝毫的弧度之下。仍是透镜而观，微微低头，含出五分端羞各半，不急不缓抿唇应道：“分内之事，你我夫妻，何来辛苦一说？”
　　年节之际邀应来往，惯是闺中相熟之事，谈不上操劳。倒是先前街口偶遇官府周氏中人，两三句闲谈落在耳里，便怎么也谈不上舒心二字了。
　　这两年平稳安度，近乎忘了当年他曾下聘一举，一来二去，姑娘家的年岁耽搁不起，恐这才大着胆子请家人想法子，往我跟前传话。
　　御赐婚姻不得纳妾，宇文家从未主动言涉此事，那如今周府一遭，真真瞧我是个好欺负的不成？
　　我心里琢磨着当如何开口，思忖间仍是背向他临镜未起。言辞的行云流水下时有碎小暗礁磕碰，面上观来却又无处可寻，多少令人觉得别扭。时下噙笑渐褪，愈发委屈起来。
　　“好看么？”失神一刹，不意鬓上倏沉，抬眸望见支红宝石镶的攒梅花响铃金簪斜斜挽入发中，雅添华容。
　　诧于他难得的小心思，不禁伸手扶得正些，两颊重又蕴了笑：“嗯……很漂亮。”
　　只是，然后呢？娇声俏姿调笑为嗔，抑或是温香软玉眉目传情……我做不来。
　　眼波犹疑片刻，仍是不甘地垂下眸去。心中各怀所思，终究还是不习惯这般亲密的举止，哪怕是朝夕相对的枕边人。
　　他叹气，落手在我双肩：“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指尖随其叹声一松，抬首眉间已无澜。既然他主动问及，索性接口长话简说。我借势略侧身，摇头温言意深：“是件趣事儿，刚好说予你听。”
　　便将早前出府置办用物时恰遇周府女眷，惦念承儿随口聊上几句，不想竟无意中听闻了他一桩故人旧事之状托盘而出。
　　言罢稍稍一顿，我深吸口气，终是转过身去。目光灼灼，正色望他：“你，可还记得，可有打算？”
　　前半说的是周云曦，后半却是言我。既然宇文不便出面，那么这件尴尬往事，合该由我做主。
　　而在此之前，总归还要探一探他的心意。圣旨里头御笔提墨所书乃我之名，若想名正言顺地纳上周氏妾字，于我尚缺一个交代、一句承诺。
　　宇文峥英眉微拧，沉思片刻，平声应出：“我与她当年确实立有婚约，只是未想圣上赐婚突然。如若退婚，只怕于她不义，如若不退，你……这才拖及今日。”
　　确实、只是、只怕，待而后一连三词迟疑，教人闻之半点不存研和，直浸入檐下的霜雪中去。昔年刻意淡化隐避之事，终在今朝至疏夫妻间一览无余。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有天子旨意作媒，堂堂国公府嫡出之身，岂能任由旁人共侍一夫？
　　可眼下的境况，却是不得随我肆意使性了。订约在前，迎婚在后，好一个早入先字，刺撇锋勾如鲠在喉。
　　眼风微扫，巡其无奈之色，只觉烦闷异常。先时半点不露痕迹，如今倒好，一股脑儿推于我手，又算是哪门子的打算。
　　面上委曲忿怨清晰可见，我起身侧目不瞧他，仅抛下两句清音稳声：“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平白耗下去，恐让人背后生出闲话来。赐婚虽是圣意，在我这里，未必不容人情。”
　　再容不得，也绝不该置两家名声于不顾，何况此事情理各占一半，且由她入府……也不过是区区一个贵妾罢了。
　　我心下多少难受，亦只好藉此稍示安慰，旋即深吸口气，沉声微涩未显情，诉他期望之语：“你既喜欢她，那便择个日子……纳了进门罢。”
　　句末轻划带过，略显倦色。经此一事尘埃落定，大抵会为我挣回一个贤良名声，只可惜，我想要的又何曾是这些。
　　其实他也应当明白，却不知怎么地，就双双走到了这一步。
　　有些无措，又有些懊悔，斜辉光影打在肩上，显出稍许落寞神色。
　　“既如此说，便皆随你安排罢。委屈你了。”
　　余光里瞥见他拳握复舒，竟有些希望是我何处说得不对，可盼来盼去，也只盼得一声啼笑皆非，方知有些东西，实在不必多余冀望。
　　怨怼怠倦渐趋消褪，我唇角略略一展，勾勒出星点淡薄嘲色。讽他心有所定却从来不予举措，讥我奉旨合卺竟仍然妄图情深，殊不知珍者贵稀，又何能事事两双周全。
　　委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仅颔首权当一应。却仍是忍不住唏嘘，岁月再长，他与我之间大抵也只能是这般模样了么。
　　夫妻之道尚远，争执易起而白首难成，往事彼此各有责任，只愿日后能够坦诚相对，同德担当。
　　我无声地扭头回望镜中，鬓上金钗熠熠不改，就如韶华四年的日光一样晃花了人眼。
　　曾几何时，正逢闺中春梦，时过境迁终不复。稍稍移步，足下纵仍相隔半步开外，然从镜中看来，俨然已属并肩之貌。
　　“还有一件事。”我牵过他的手置于腹前，听见自己故作松快的声音婉转淌出，“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天，我们将会有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