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纪事》浮月闲舟

8、韶华纪事之七

　　青城地处九黎州内，内陆之深，常年气候温旱，少见雨水。春夏无清柳，秋冬无飞霜，唯有年久沉积的石板长街，饮风沥日，蜿蜒无尽。
　　然而就在保德二年的正月，城中下了雪。
　　天方蒙蒙亮，向来门可罗雀的清居院内隐约有女孩的轻声婉转：“昭姨你看，雪。”
　　小昭柔惠的嗓音随之应道：“从前在府里，小姐便最爱看雪了，可惜……”
　　我披上罩衫，将素朴的窗格支起一角，透过飘扬的飞絮，望向院中亭亭玉立的少女。
　　冉冉仰首眺视着天际，良久方回过神来，莹润的脸庞上渐浮起些微笑色，冲着小昭道：“可惜，从前上平落的雪比这儿的要大许多呢。楷儿喜欢雪人，我便拉着他去央爹爹，常弄得三人浑身雪水，教娘亲笑话。”
　　小昭背朝于我，偏首转向书阁的方位：“还是楷少爷勤奋，每日刚过四更便起床念书，如今怕是连下了雪也不晓得。”
　　我窥听片刻，默然地将窗页合上，伸手悄拂去眼角的一泓水色，只身移步镜前，替自己匀面描妆。
　　长女的话音如犹在耳。一年，两年？其实她所描绘的场景，距今不过是三载光景。如许春秋，算不得漫长。
　　可这三年于我，却如一世那样久远。久到宜笑的少妇难见欢颜，久到年青的将军白骨累累，久到山川破碎、国灭亲亡，久到家遥万里、重归无期。
　　移宫换羽，沧海桑田。
　　泰羲三年，贼首犯九黎，一路连败凌锦精锐之师，长驱直入，逼宫上平。其间大开杀戮，致使乔后投井，皇族分崩，晋鄂灭门，五公余三。双王之乱，以此国破为终。
　　而后明晖后人自建爻华，次年称帝，改元保德。雍氏流亡途中，列位亲王皆离封地，举兵而起，各自为政，支离旧土，言曰复国。
　　母族一夕凋亡，我只能携一双儿女随宇文氏南迁，历经惊险，终至其旧宅所存。因峥身死，族命尽归堂系，我自始不问乱世，居此清居之中，承家风旧训抚教子女。
　　今天是正月廿四，不拘的生辰。以往每年，冉冉会临字帖予他，楷儿会诵新诗相贺，今岁却是再不能了。思来想去，也只让小昭备下温酒一壶，聊表一寄。
　　我已多时不作盛妆，眼下却特意翻出那枚攒梅响铃的金簪来饰入青髻——离府仓促，除却掌珠独子，我还能竭力周全的，也唯有这一样了。
　　身旁的木盒里另有深布一卷，我小心将它取出，拨开回溯的流年，尚可望见两支旧箭，一断一直，已然不复昔年光鲜。
　　我望之良久不动不言，直至小昭推门而入：“马匹与温酒均已备好，夫人早去早回。”
　　我略一颔首，归卷入盒，安放回床榻一侧。嘱咐她看好小姐少爷，便随手在夹袄外系上一件半旧的水红斗篷，匆匆提酒而出。
　　翻身上马，握缰轻喝，依稀还有当年意气飞扬的神貌。我自嘲一笑，转身隐于风雪之中。
　　青城郊外有一孤村，名曰黄泉，其外泱泱河水，人唤忘川。但凡无坟无冢之人，皆可于此凭吊。
　　不拘没有尸骨遗存，府中旧衣业已毁于一旦。乱世之中，死生常事，忠烈之门，何须天下赘评。我不屑请俗匠替他立碑刻文，只想在此与他共饮一杯。
　　川水窄而湍急，砥砺着两岸沙石涛涛东去。我择高丘而坐，并未急着倒酒，只是茫茫惘惘地忆起些许往事。
　　我是诸多兄弟姐妹里最像娘亲的那一个，无论骑术箭术、闺房四艺，处处皆不落人后。
　　国公府的小姐，自然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人人都夸缇缨郡主巾帼不让须眉，饶我生性狷洁不重虚名，听得多了，到底也还是揣着三分自矜，誓要嫁这世间最英武神勇的男子。
　　后来我如愿以偿，却没料到，所谓两情相悦的佳偶天成，终归只是少数。
　　天家指婚，本不是我的过错，以礼相待，也并非他的亏欠。只是当年我心高气傲，站在与之并肩的地方，便忍不住想去苛求他全部的情爱。却还要端着十足矜然的架子，数次拒人千里，教彼此不痛快。
　　我在纷然的白雪中歪头怀忆年少的往事，那些初逢的惊喜与新鲜的歆慕，那些显赫的春阳与恩荣的秋月，当上平的婉风吹动我茜红的轻衫，耀亮深林中的少年惊鸿一瞥的目光。
　　永不会再有那样的春风了，溶溶无忧地掀开华盖、吹拂锦衣，将精绮的马车送入高门。
　　而上平给我最后的印象，是身死异地的将士，是危若累卵的残垣，是孤城斗室，鲜血尸骸。漫天漫地的氤氲血腥弥萦在空气中，将贯通肺腑的深仇与灭国丧家的耻辱牢牢刻入骨血。
　　世已至此……
　　我终于起身盈满酒觞，遥举向苍茫的天穹，微微含笑：“敬你我夫妻。”而后一饮成空，复将酒囊中的琼液尽倾入忘川。
　　诸行无常，刹那生死。今生的故事虽已面目全非，但还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刻。
　　当我兼程赶回清居，雪已落尽了，只见院内屋门微掩，夜烛含窗。我蹑足拾阶，悄悄朝里望去，姐弟俩同席而坐，执简温书，咬金裁玉一般的明澈嗓音久久回荡其中——横刀跃马，还我河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