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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寻找荣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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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试着说服我。」我拿起莉莉冲泡的红茶。
坐在我对面的翠西作势用羽扇掩了一下嘴,眼神瞟向侍立一旁的莉莉。莉莉的眼神冷冷地刮向翠西。我扬手示意莉莉退下,翠西才笑着继续说话。
「莉莉总是眼高于顶。」
我笑了笑,「任何人的眼睛都是立于五官的最上。」她何尝不是?从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家族已然在宫廷博奕中落败,永远地认定自己和平民是不一样的。
翠西放下扇子,碧绿色的眼眸转眼向我望来,眼波流转间尚可见这位妇人年轻时的魅力,「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就想说,您跟我非常相像。一样的金发,一样的碧眼。葛罗瑞亚殿下,望向高处是人自然的本能,不是吗?你,与我,都一样。」
我放下茶杯,望向她,「翠西,请你不要试图与我的母亲相比,」我的发色和眸色自然是遗传自双亲的。
和翠西相似,却是浅一层的淡金色和更深一层的碧绿色。我的相貌和母亲有七成相像,剩下的三成据闻也是与母亲的先辈相像,反倒是没一处跟父亲一样。
「殿下,脾气不好,可不太好呢。」
我笑着说:「我生气与否和你是不是要守宫廷规则,是两回事。」就地位而言,将一个曾为妓/女的情妇和储君的母亲相提并论,在世人眼中是一种侮辱,「翠西,客观而言,你的册立会为我一下子带来非常多的竞争者。」翠西给父亲生了三男两女,长子更是只比我小一个月,比起出身高贵却小我十年的第二皇妃之子,似乎更具威胁性。
似乎吧。
直接在对方的母亲面前说几乎没有威胁性,似乎也不太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袍子的宽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木制戒指,放在桌上,推向我,「殿下,或者您会改变主意。」
我稍稍皱了一下眉。虽然气息已经消散不少,但木戒上还是残留着恶魔的力量。
我认为自己绝不会错认恶魔的气息。
「我是在陛下的寝室中找到的。」面对我的疑惑,翠西答道。
我紧紧地皱起双眉。
恶魔的信徒将手都伸到父亲身边了吗?但要说是如同当年针对母亲一样想加害父亲,戒指上因时间而消散大半的魔力,却是不足以布下伤人的阵法。
「当日陛下进出您母亲的房间时,」翠西从不肯称母亲为皇后,「我在他身上见过它。只是,您知道的,我的魔力不强,如果不是拿上手,而陛下又有意遮掩,我是发现不到上面的……」她红艳的唇含着一丝恶毒的笑,「殿下,您,不想再向上一步吗?我是不会跟您争的,我只要我亲爱的孩子们得到他们应有的名份而已。当然,要是您仁慈地允许,我相信我的孩子也有足够为您效劳的资质。」
我垂下眼,打量着那只躺在琉璃桌面上的小小木戒。
非常遗憾,翠西的孩子没有一个遗传得到维尔特皇族的光明体质,全部都跟他们的母亲翠西一样,是五成的风系体质。普通人的身体是七系元素平衡,单一元素愈强,就愈有可能成为该系的高阶魔法师,五成放在民间已是天才,但放在贵族中,也就不过是中上水平。若说修炼斗气,他们也似乎没这方面的天份,更是熬不过初阶武者的体力锻炼。
这也是她的孩子不能得到贵族和皇室重视的原因。
「殿下?」她叫了我一声。
这同时是我明知道这些私生子有可能继承皇位却又并不真正上心的原因。父亲,是不会对没用的孩子上心的。不被上心的私生子,能玩出的花样极其有限,这是阶级凌驾于个人的时代,而我,不认为翠西的孩子有打破界限的能力。
当然,在她的眼中,她的孩子只是「不够好」,不是「不好」。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会用母亲的标准来看待孩子的呢。
我笑了笑,将牛奶倒进红茶中,用银匙轻轻拌匀,拿起杯子,笑看着她说:「你是想向我说,是父皇杀了母后吗?翠西。」她现在的荣光是由父亲所给予的,向我告密,翠西这是赤/裸裸地背叛父亲了。
有趣。
「宫廷之中,」她也优雅地再次举起羽扇,轻轻地摇了摇,「本来就没有忠诚。所谓的奉献忠诚,早在我的家族离散之时我就已经看明白。葛罗瑞亚,我不妨教你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所有的荣光都是骗人的。」
「何必呢,」我再呷了一口红茶,放下杯,杯子和碟子发出很轻的碰撞声,「这只是你和你认识的人所拥有的荣光都是骗人的而已。比方说,」我抬眼望着她,「母亲是我永远敬重的人。」她的画像已经作为历代圣女被迎进大教堂,受万民敬仰,「也请你注意你对我的称谓,翠西。」
她示好和一副推心置腹的完美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你的母亲?」
「如何?」看起来她听不进我的后半句呢。
「也不过是埋葬在荣光之下的又一个牺牲品。」翠西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漏出。
她妒忌母亲,一直地妒忌着,而父亲和我都知道这一点。
嘛,宫廷中敢这样说的,也只有她了。我也不惊讶,亦稍为懒得跟暂时被妒意冲昏了头脑的她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再作无谓计较,只继续说:「嗯,这我倒是不否认我同样有这个想法。」望着翠西惊疑的眼神,我笑了笑,伸手将桌上的木戒指拿走,「等我查证后再联络你吧,我想,你也不指望我凭你的一番话就相信你。『宫廷之中,本来就没有忠诚。』」我信不过翠西。
她回复那个完美的笑容,笑着应下。
自然,她也信我不过。
我和她合作与否,看的只是对方手上的筹码。
翠西走后,我把玩着木戒,垂下了眼帘,在莉莉看不见的角度中,勾起了嘴角。
非常好。
好一个维尔特皇。
第二天,我换上白底黄边的短袍和啡色的紧身裤,勒好皮带,穿上靴子,将身上多余的饰物取下,只戴上新造的魔法耳钉,在束成马尾的头发中抽出耳边的碎发将耳钉盖好,颈上的魔法储物项链也被我收进衣襟内。
一切准备就绪,只是,我望着莉莉给我拿来的剑,却是犯了难。
「莉莉。」我温声道。
「殿下,」她一脸严谨地说,「这是我的家族为您献上的宝剑,祝愿您此行顺利,愿光明神保守您。」
面对恶作剧,我不得不直言:「我认为宝石太多了。」
先不说教廷骑士本就崇尚简朴,就是我穿上最华贵的衣服,也还是铁定会被这把闪亮闪亮再闪闪亮的宝石剑给晃花眼。
让我更为惊叹的是,世上竟然真是有恶俗到这个地步的剑呢。
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就?
「您这样对待臣下送上的礼物,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在我立储的时候,翠西的家族也同时向我奉献了忠诚,成为储君派的中坚。
我叹一口气,「莉莉,你知道我在想甚么吗?」
「请您说,莉莉必定虚心聆听。」
假。
「你其实等着看我出丑。」看她捧剑上来时特别严肃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在心里嘲笑这把她家中长辈选的剑。
……啊,不,你停手,请别再将剑往我身上配。
因为我比较偏重魔法,还真没甚么兵器的收藏。制止了莉莉后,此刻我也只能随意向侍卫借来利剑配在腰间左侧。出发前,我吩咐莉莉将木戒指送到教皇手中,也要她替我留意这几天宫廷中的动向。
待侍从牵来马,我便出了去与教廷骑士们会合。远远望去,我看见他们早就等在路口上,我挥手让跟在身后的侍卫回去,自己策马上前。跑得近了,我无可奈何地失笑出声。
说好只是普通任务,亦不过是捉拿一个刚到十六级的高级祭司,带上我去开开眼界而已,教廷骑士长却亲自等在了这。我也明白他们的顾虑,便没多说,下马交接过后,便与他们一道出发先到都城,再转道至数百里外的目标城镇。
维尔特的宫城和大教堂是在郊区,离都城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们顾忌着要照顾我,愣是将速度放慢一倍。数百里的路程,以骑士团的风格本来是要一天内走完,这次因为带上我,只走了一半,天就黑下,我们惟有露宿郊外。
「殿、咳!小瑞!」安营时,一位光明骑士叫了我一声,「您、啊啊啊,咳!能请你过来帮忙一下吗?我们需要一些柴。噢,光明神在上,请您不要走太远!」
我揉了一下太阳穴,就站在原地,挥了一下右手用风系魔法将树枝送来,一步都没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我蹲下来要挑选合用的柴时,骑士们还想来帮我,怕我弄伤手,却被骑士长葛列格制止。高大的他亲自蹲到我的旁边。
葛列格用手拨着参差的树枝,「您学过了吗?」
「课堂上有教。」啊,他们一靠近,男子汉的味道就出来了呢。
「……」自觉身上有很重汗味的骑士长葛列格,沉默地往边上移了移。
不,想当年我在教堂借住时和大家也相处愉快,请不要嫌弃我,我并没有嫌弃你们的意思。
我也蹲着,若无其事地向他那边移,一边继续分柴枝,手却已经被割伤。我顿了顿,用魔法覆着手才再次伸手去碰。
「噗。」
「噗噗!」
骑士们的笑声此起彼落,我也将额贴在右手前臂上,失笑。不怪他们紧张,也确是我有点没用。
「请过来,拿的时候应该是……」葛列格细心地教着我,也一并向我实地说着野外生活的要处,开始打发我去帮其他骑士的忙。
扎好营地后,他们分给我用单独的帐篷,葛列格坐在我的门外守夜,剑也不解下。我正想说甚么,却已经被堵回来。
「阁下,」葛列格似乎忍着些甚么,努力将声线压至似乎他自认为温柔的程度,「您需要明白,我们的安排是为了您的安危。您不习惯急行军,跟上我们的话会对您的实力做成影响。」
「我明白,我只是想说,」我思考着十一岁的欺骗性会否太高,「如果你的亲自守夜只是为了我的安全,请你进来和我同睡一个帐篷就可以了。」
嘛,葛列格今年尚不出四十岁,作为教廷骑士长未免太年轻,但他已经是拥有武神称号的三十级武者,按照进入神级便会得到长达五百年的生命来算,葛列格是典型的少年得志。以他的实力,即使他现在睡着,也没有多少人可以无声无息地靠近他。
即使是我,让光明骑士长彻夜不眠地守着,也未免过于跋扈娇贵了。
坦白说,这是出于政/治层面的考虑。
「……噢光明神在上!」旁边的骑士们传来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眼前的葛列格已然僵直了脸。
某程度上,我的欺骗性似乎还不够高呢。
真是可惜。
我无奈地扬起手先止住他们的声音,将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来,说:「各位,我明白此刻再说『不希望给你们添麻烦』就已经是给你们添了麻烦,但也请注意合理分配任务,不必要的地方不必浪费精力。阁下,」我转向葛列格,「不休息同样会对你做成影响,虽然比起我,对你的影响是微不足道,但关键时刻,一分实力也就是多一分胜算。」
葛列格最后还是跟了我进帐,和衣躺在最边上。
神职人员其实不禁婚娶,光明教廷甚至不介意信众的伴侣是不是同样信奉光明神,只除了教皇一般都不会有家庭,终身奉献。
但骑士们的反应让我觉得,修女们应该要更主动才对啊。
第二天清晨,我们骑马到达任务地点,我跟着其他的骑士一起行动,却几乎都没动过一下手指,他们就已经将那犯罪的祭司捉到了。回程时我一边替那被打伤的犯罪祭司治疗伤势,葛列格也走了过来指导我。他虽然是骑士,但也有修习过治疗魔法,他教给我的一些小技巧都是既省力又实用,看来他以前也是身经百战。
治疗告一段落,我在骑士们明亮的眼睛注视下没敢浪费魔力用水元素洗手,非常诚实地走到河边。
正洗着,葛列格也亦走了过来,向我递来一块普通的手帕。
「抱歉,阁下,我身上并没有更合宜的手帕。」
作为这种级别的武者,葛列格和其他教廷骑士总是谦和到过了头,与迟迟未能进入神级却非常自傲的宫廷侍卫长正好相反。
我接过手帕,笑道:「如果我现在用的是丝质手帕,恐怕阁下的心中早就对我不满了吧?」
「……」他沉默了一下,「非常抱歉。」
「但是我必须诚实地说,在宫中,即使是我的睡衣,也是丝质的。我当然认同过分奢侈是不应该,」我将手帕叠好,递回去给他,「但人有欲/望也是自然。我希望每天都吃好、穿好、睡好,不必为任何事而忧愁。请你宽恕我的罪恶呢。」我笑了笑,「但丝料要是不用、不买,靠此维生的农民和加工工人又应该如何?我认为,人的欲/望,也可以是进步的基础。」排除人性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
没说出来的是,在帝制统治中,我认为籍由用度来建立一定程度的威仪,也是必须的。
「您不认同教皇陛下提倡节俭?」
我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请看,那位祭司犯罪,固然不能抹去他贪婪的原由,但他希望吃好、穿好的愿望本身是自然的,只是他的方法出问题,我认为过分提倡苦修风气的教廷也有责任。」我扬手止住他的话,「请等等,我还未说完。但我也不认为教皇陛下做错。『足够』的度太难把握,如若放宽标准,人们的野心又会随之而上升,所贪墨的,可能就不止是足够让自己吃好、穿好的财资,而是让家人都过上富裕的生活,然后是其他亲人,再来是朋友,再推至自己的家乡──欲/望永无止境。」
「阁……殿下,恕我……冒犯。您的想法太过消极,您认为人的本性都是丑恶的。我想请问您,您爱这个国家吗?」
「那阁下,」我笑了笑,没回答,「你呢?」
「是的。」葛列格毫无犹豫地说。
「如果要你在你的妻子和教廷之间二择一,你的选择?」
「教廷。」依然是毫无犹豫。
所以,你是单身的呢。我笑着再问:「教廷和国家之间呢?」
葛列格愣住。
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教皇,但我百分之一百肯定他会给出他的答案,脸色还不带变一下;而对于葛列格,我有预感,当他说得出这个答案、摆脱开沉着脸苦修的牛角尖之时,就是他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这方面他反倒比不上宫廷侍卫长,教廷出身的环境和坚定的信仰,让包括他在内的很多神职人员都是偏向单纯固执。
一个是潜心修习突破神级,却很久都无法再得寸进的教廷骑士长;另一个却是天资有余而杂念过多,始终无法突破那个界限的宫廷侍卫长。
也不失为一种有趣。
也对,要有这么容易突破一切,神级的魔法师和武者也就不会这样矜贵了。
嘛,陪我出来的人选自然是有经过教皇的眼,我想,葛列格是教廷为我培养的势力,但现在的他只能作为武力镇慑,内务上我还是没有合用的人。
我微笑着扶着他的手站起来。
也不必想太多,现在才是第一次和葛列格的长谈,对方也未必肯屈就在我的麾下呢。
突然,我皱了一下眉,感到体内的魔力有些异动。五感敏锐的葛列格马上退开为我守卫,示意我可以安全地开始冥想。我就地坐了下去,盘着腿,闭上眼,将意识沉进去与体内的魔力沟通。
在我的体内,我恍惚可以看见一个浅金色的旋涡在急速盘旋。
待我再次睁开眼时,我脱离了中阶最顶层的第十五级,突破至十六级,踏进高级魔法师的行列。
「殿下!」我清醒的时候,葛列格立即反应过来。
我摆摆手,「已经没关系,麻烦你了,」我抬头望了望天色,站了起来,「走吧。」天边山顶间,是一片艳丽的橙金色夕阳。
突然想起了那个世界的大乘佛法。心境的突破,亦是这个世界修习高阶魔法和斗气的必要条件。
看来如果教皇到我那个世界去,也必然是个大和尚呢。我微笑起来。
还有那些修仙的小说,也不全是荒诞。
每过一天,人都在逐渐修炼,或成仙、成魔,或是成为那人精。
当然也有毫无长进的。
我笑着和葛列格一起回到驻营处。
大自然美丽而不可捉摸地危险,而人,又何尝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呢?
晚上,与光明骑士们围在火堆前说笑间,我抬头望向东方,我维尔特皇宫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