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灵渡》叶墨泉

7、无头

　　晴叶跑下楼的时候，陆西早就飘得没影儿了。
　　但她却在地上看到了一道金色的痕迹，晴叶直觉着应该是陆西留下的。那条线似乎是由掉落的金粉组成的，虚虚实实断断续续的，雨水一冲就淡了，可见陆西飘得也不十分稳当。
　　晴叶魔怔一般的踩着金粉向前跌跌撞撞地跑去，湿润的青石板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很快消失在院中间隔着的错落小巷里。
　　她不知道的是，那倒金色的痕迹很快就追随着脚步消失了。
　　晴叶更加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不久，巷子里蓦然窜出两道黑影，都是熟人。

　　“现在的有钱‘人’啊，真是……”，男人捻了捻手指上沾到的金粉，啧啧两声，“把个妹都能用到引魂粉这样的高档货。”
　　“晴爷爷，那可是你亲、孙、女！”女人冷眼看他，把“亲孙女”三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男人吸了吸鼻子，心有戚戚焉：“那也得看她招惹了谁，和孙女比起来还是我俩的小命比较重要吧……况且，他现在又没实体，有分寸的、吧……”某爷爷说到这里已经心虚了，磕磕绊绊道，“儿子不在嘛，还有小昭呢……再说就我们俩也不够看不是么……”
　　某奶奶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有些人就是能把卖孙女一类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虽然她自认为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也不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觉得勾了小叶魂儿的是谁？”
　　某爷爷一脸莫名：“不就是师缄那小子……”
　　“废话，你当我没长眼睛吗！你觉得他会有引魂粉？”
　　“……”
　　的确，引魂粉这种东西搞不好连“有钱”都弄不到——牵魂脱体，引魂追随，别说价比黄金，价比钻石都是虚的。
　　某奶奶很是忧愁，说：“而且我看见他在小叶那儿留的名是‘陆西’啊……”
　　某爷爷听得一头雾水：“……陆西是谁啊？”
　　“老头子！你究竟姓不姓‘晴’啊！！”某奶奶气急，伸手就要去掐他脖子，“你憋告我晴氏的那么多入门卷宗你一页都没翻过！！！”
　　某爷爷忒委屈，就差跪地求饶了：“就只有最前面几页要给长辈抽背啊……”
　　这意思就是他只看了前几页。
　　晴氏的入门卷宗比五块板砖垒起来都厚，所谓的“必背前几页”是真的只有几页，记录的是《现代神系》和《“不能惹”大全》，而关于“陆西”这个名字的内容则记载在最后几页的隐秘怪谈类里——说白了就是基本没什么根据的言论。
　　某奶奶干瞪眼，最后只憋出了一句“你行啊”，干巴巴道：“我怀疑他现在是……”
　　某爷爷也皱了眉头，哑谜打成这个样子，联系师缄的实际情况，他也猜出了个大概。
　　女人涂了丹蔻的手指颤抖着指了指东方，又指了指西方，仿佛地平线下藏匿着恐怖的巨兽，惶然诉说着自己的猜测——
　　“那位大人。”
　　“他完全醒了。”
　　如果说“陆西”这个名字没多少人知道，那么现在他们讨论的这个家伙但凡接触到这个世界核心隐秘的人物，都必然要了解一二。
　　他们之所以会对师缄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退避三舍，主要原因也在于此。
　　师缄的前世……始古巫之脉，承秉天地之命，堪大巫之首，凌驾十二祖巫之上，天神之下唯一的巫神。
　　——《“不能惹”大全》排行榜公认的实力派NO.1，还“死”得挺惨，真心要命。
　　“‘陆西’，据称是那位大人的俗世的名字。”
　　如果以前的师缄是受前世的影响而病的不轻（公主病），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神经病）……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照着这条路继续走（蛇精病），最终成为登上巅峰的男人（□□第一深井冰）——然后，他就被众望所归地砸破了脑袋，现在本体躺在某国家级医院的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虽然还没到要拔呼吸管的地步，但是关注他的众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灾星暂时解除，于是集体欢呼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Orz）……
　　然后，他的灵体出来晃荡了……
　　现在可好，不止是灾星降临，特么直接要世界末日的节奏了……
　　“他现在不是师缄，只是那位大人的残魂……全凭生前最后的执念行事，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得出同一结论的两人惨淡对视，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惊悚的情绪。

　　另一边，晴叶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天幕上星移斗转，她跑过了漫长的永夜，终于在黎明的前一刻停在了一道索桥边。
　　因为她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喂！——”
　　“嘶——！”晴叶也被撞得后退了一步，脑袋上一疼，也不知道有没有磕出包，手里的伞也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坨黑黑的东西从她眼前“咻”地一声飞过。
　　她眼神一时无法聚焦，装似镇定实则迷瞪瞪地观望了一圈四周，心下疑惑。
　　咦？我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一条说不上宽阔的森林小径，脚下铺着看不出材质的白玉色石砖，两侧的树林如隔在丝丝缕缕的浓雾后，只剩下扭曲的残影。
　　“大胆……”
　　一个奄奄一息的声音传来。
　　晴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自己刚才撞了人，心想这深山老林里总没人碰瓷吧，好歹也该把人家扶起来……她循声望去，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那一坨黑毛，而后又目光下移，突然受到了极大惊吓般后退了数步，整个人僵住了。
　　她脚下几步外趴着一个挣扎着却死活爬不起来的“人”，大袖宽衫，褒衣博带，样式普通却颇有种魏晋南北朝那种文士风貌，一身靛青，里衫却是耀眼的明黄，这青黄交加的看得人十分别扭。最重要的是此人血气缠身，红中带青，青得发黑，却半点没沾到衣服肉身上，可见本身手不沾人命，但假他人之手欠下的人命恐怕得成千上万，说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杆也不为过，更何况那血气里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残怨。

　　在历史上能做到这种杀千刀地步的也不过三类人——
　　一、皇帝
　　二、权宦
　　三、将军
　　……
　　晴叶颤抖的视线定在此鬼领口露出的那片明黄上，坚决不敢再上移一点——“明”字通“冥”，明黄色的衣料通常可作为皇帝的寿衣，生前必定得是九五至尊级别的。
　　她这是什么出门踩狗屎的鬼运气，随便跑路都能撞到稀有品种皇帝鬼。
　　不过以上都没啥好怕的，不过就是血怨之气浓了点，天压高了点，呼吸都仿佛比平常还顺畅点，毕竟她前两天撞的那一只还是大巫级别的呢……
　　所以关键是这只鬼没有头啊——！卧槽啊！！！
　　晴叶这个时候才联想到自己刚才撞飞出去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人头啊……
　　人头啊……
　　头啊……
　　啊……

　　“对、对对对……对不起！”晴叶捂着自己颤抖的小心脏，磕磕巴巴地说。
　　她一边说，一边就又往后挪了两步，随时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搞毛啊！虽说无头鬼这种东西没有攻击性，但她撞的这一只特么的有头啊！最主要人家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脑袋还被她撞飞了……简直欲哭无泪。

　　“大胆刁民！”
　　无头鬼的声音再次响起，晴叶这回听得分明，是从那坨黑毛里面（头…）传出来的。
　　无头鬼还在继续念叨：“尔藐视圣威，冒犯龙体，罪无可恕……”blabla（此处大概能省略两三百字，毕竟人家古人用词十分之精辟……）
　　“尔可知罪？！”
　　“草民认罪。”晴叶双手举过头顶，继续往后挪。
　　“尔既知罪，还不快快去把朕的龙体……呸！把朕的头捡过去！”
　　晴叶此时已挪了不小一段路，眼看着出了安全距离就可以逃了，但此刻她却突然靠上了一堵透明的墙，顿时心头一凉。往下扫了一眼，果然见玉白砖体里浮现几个青色符文，晴叶不再靠着那“墙”，细小的符文就消失不见了。
　　很好，没退路了。
　　很显然，这里被人下了临时禁制，说不定无头鬼什么的也就是定点投放，看情况不把那颗头捡回去她还真出不去了……不管现在究竟是哪位前辈要耍她，这个目的都绝对圆满达成了。
　　晴叶心里苦水满溢，恨不得坐下来嚎啕大哭一场，狠狠叹了一口气，心道：苍天负我！
　　然后……然后她就麻溜溜地跑去捡头了……/(ㄒoㄒ)/~~

　　晴叶才往前踏出一步，就听脚下“叮”的一声，她被惊得往后撤了一步，就又是“叮”的一声，两声之间还隐隐有些音调的不同……等了好半晌却再没什么突发现象，她这才心下一松，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清脆悦耳，依稀有五音之分，踩出来便是一首杂乱的乐章——之前她走路都是用挪的，以至于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中玄机。
　　晴叶缓缓蹲下身，一手揪起头颅的长发，就不可避免的看到了脖颈下的断口——一切未入黄泉的鬼的躯体都会保持临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所以无头鬼皆因断头而死。而眼前这位切口极不平整，露出的颈骨有多处刀痕，可见施刑者本身并不具备刀起头落的职业素养，一个皇帝，竟然是被生生砍头放血磨死的，委实……可悲可叹。
　　晴叶倒吸一口凉气，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可怜对方的意思，主要是视觉冲击太过渗人，而且上过断头台且青史留名的皇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俱是荒淫无道之辈，反正没一个好货。
　　手中冰凉细腻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快点放手，丝丝黑气却在攀上指端的一瞬间被细小的光芒驱散，在黑发的遮掩下无人发现。

　　晴叶单手拎着头颅的一束发梢起身，但这个任务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完成。
　　手里的头毛中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嗷嗷嗷——！！！大胆刁民！快放开朕的头发！信不信寡人处你断手之刑！”
　　这色厉内荏的威胁听得晴叶头上青筋直跳，最后还是忍者恶心把头倒着捧在了手里。
　　哪知无头鬼依旧在惨嚎：“活该断手的刁民！快给朕倒个个儿！朕要是得了脑淤血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你！”
　　鬼会得脑淤血吗？
　　“轰隆隆——”
　　晴叶面无表情地仰望天空，“啊，打雷了。”乱说话的孩子要被雷劈哦:)
　　手里的头颅被吓得晃了三晃，几步路外无头鬼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躯体更是又“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无头鬼不吭气了。
　　晴叶满意地把手上缠满头发的头颅颠了个个儿。
　　“咦？”
　　因为头颅位置的改变，之前一直被头发挡住的脸部也露出了一点，却被一张黄纸符给遮住了。
　　“智藏？”晴叶念着符箓上用朱砂写着的字，满头问号。
　　智障？

　　刚受了刺激的头颅随即哼了一声：“大胆刁民，朕之字号岂是尔等可以随意呼喝的？！”
　　晴叶压根不想理他，一时也想不起那两三个皇帝里哪个是字“智藏”的。

　　待晴叶终于把头捡回去的时候，无头鬼的躯体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绕着原地转圈圈。
　　果然具备相同条件的东西都是相像的……
　　“拿好你的头。”
　　晴叶不顾头颅的哀嚎，把他掷到了无头鬼的怀里。不用再手捧一颗血腥且冷冰冰人头，她着实大大松了一口气。

　　意外的是，无头鬼并没有立刻把自己的头安上去，而是一反之前的聒噪，抱着自己的头转身就走，这步伐尤其轻巧迅速，砖石都未发出一点声响，而无头鬼就像一抹黛色的影子，一时之间死气大盛，很快遁入路途尽头浓浓的雾气里。
　　就仿佛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突然半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与之前入山时两度听到的一般无二，这次却唱起了小曲，音色俱佳，还颇有种秦淮夜泊烟花柳巷的调调——
　　“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
　　玉奴？东昏？晴叶的脑海里灵光一闪。
　　这歌声也点到即止，似是有意提醒，唱了这么两句就没了。

　　一切观察到的线索至此串联成片，无头鬼的身份已明了的不能再明白了——
　　萧氏宝卷，字智藏，南齐第六代皇帝。其在位期间，荒唐残暴，坑害忠良，色令智昏，宠幸潘妃终成祸乱，置天下百姓于熔炉水火，民不聊生，种种罪名罄竹难书。如此行为逼得梁王萧衍起兵造反，后被内侍监宦斩于宫墙之下，掳夺帝号，以东昏侯之名、皇帝之仪仗入殓下葬。
　　可如今看来，萧智藏浑身上下除了内里的寿衣，外着袍服的颜色，竟无一与他曾经皇帝的身份相匹配——南齐命主木德，五德之中以木胜之，有外俭内奢之兆，故南齐国君冕服以青为主，可现在一没冠冕，二无龙纹，制式更是没按照皇帝的来……不过，作为一位被削了的昏君，的确没资格要求这些。
　　东昏以“卷”名，“藏”以终之，其兆先征，盖亦天所命矣。
　　无外乎是自作自受。

　　理清了无头鬼的身份，晴叶倒是又想起了另外一回事儿。
　　无头鬼，乃七月浮地之鬼，所求不过首级，无害人焉。——说白了无头鬼是农历七月也就是鬼月才会从地里爬出来滴，爬出来就为了找头，你把头给他他就会走了，根本不会对人类造成不良影响。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才农历六月啊亲……
　　不过好在她现在只看到这么一只，无头鬼并没有大面积现世，说不定小智障童鞋就是一特例，而若说他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过就是他生前当了那么几年皇帝。
　　此处山脉地承昆仑祖龙脉，单独拎出来也算得上一条小龙脉，可按理来说，就算全华夏所有龙脉中的龙气汇聚在一起，也无法保证一只无头鬼无视天地法则破土现世。
　　更何况，这无头鬼身上早已无丝毫龙气。

　　再另有一说，刚才那个在半空中唱小曲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三次碰面却从不显现真身，晴叶直觉这次无头鬼和突然出现禁阵也和这声音的主人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此人此时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哪个舒适的地儿看她出糗看得乐不可支呢！

　　突然，晴叶感到两束冰冷的视线投在了自己身上，几乎要将她的后背戳出两个洞来，如同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盯紧了渺小的猎物，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使她浑身僵硬绷紧，不能动弹。
　　【过来。】
　　命令清晰的两个字映入脑海。
　　晴叶目光僵直地望向与无头鬼逃跑路线截然相反的方向，视野里徒有一处断崖，一道悬空索桥，索桥的另一端则埋没在浓重的云雾之后，那两束几乎能吃人的目光，正式穿透了这能隔绝神识的浓雾，从索桥的另一头投射而来。
　　晴叶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来到这个陌生地界时最初的疑问——
　　她究竟为什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