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灵渡》叶墨泉

6、陡变

　　晴叶病了。
　　也许是那个夜晚真的太过阴冷，抑或是连日来的不安与疲惫，大概是两者兼有，晴叶一下子颇有种病入膏肓的感觉，头脑混沌，手软脚软，连床都爬不起来。
　　忽然间脸上一片冰凉，像被绒布用力摩擦而过，带来些许不适。晴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美貌的女人站在她的床边，把一块明显刚才用来给她擦脸的毛巾扔进一旁的木盆里，在混了几块浮冰的清水里重新泡了一遍，然后又匆匆起身往门外跑去。
　　“蹬蹬蹬”的下楼声颇有种催眠的效果，晴叶打了个呵欠，又撑不住闭上了眼，深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好，睡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哗啦啦——”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有声响把晴叶从浅眠中惊醒，晴叶眯着眼看着去而复返的女人从冰水里捞出毛巾，绞干了敷在她的额头上。持久的凉爽让晴叶迟钝的神经渐渐松动，眼中多了少许清明。
　　“奶奶？”晴叶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她的目光掠过正在照顾她的年轻女人，过了好久才艰难地蹦出了那个词汇。
　　“……哎，我的小祖宗，”某奶奶扶着晴叶坐起身，在她身后靠着床板的地方垫了个枕头，慈祥的笑容里掺杂了点无奈，“你可总算醒了呀。”
　　“喝药吧。”
　　晴叶瞄了眼送到嘴边的汤匙，苦涩中掺杂着恶心的气息几乎将她包围，她十分怀疑组成这种药汤的究竟是不是人能种出来的药材。此外，这种一匙一匙的喝法肯定没等她干掉一碗就得先去了半条命。
　　晴叶面无表情地盯着汤匙，而端着药碗的某奶奶依旧笑容慈和，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祖孙之间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喝个药而已，至于么？
　　晴叶败了，她伸手接过药碗道：“我自己来。”
　　说罢就捏着鼻子仰头猛灌，如有实质的腥腐之气直往上冲，半点不曾减弱，针扎般的灼烫随着药汤自舌尖流向胃里，嗓子眼火辣辣地疼痛，却又有一股冷彻心扉的寒意猛然爆裂开来，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啪嗒——”汤匙落在了碗里，瓷器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噗、呃……呕——”晴叶下意识地撒手，痛苦地伏下身子，双手扼着喉咙意图把喝下去的“毒药”都吐出来。
　　某奶奶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即将投入大地怀抱的脆弱瓷碗。
　　晴叶难得爆了句粗口：“咳、咳咳……这、究竟……是什么药？鬼……特么都不会喝啊……”
　　“喝完了？真乖，包你三天药到病除。”鬼？谁说他们不会喝的？女人的目光扫过药碗里残留的药渣，缓缓勾起了一个诡秘的笑容，而心情郁郁的晴叶并没有发现这个细微的改变。
　　这一小碗药汤本身绝对可以称得上价值连城，稀有贵重到肉疼——修补神魂，哪怕只是微末的功效，也足以让这灵息淡薄的世间所有的残魂趋之若鹜。
　　……虽然还差一味药引，但很快就能解决了。
　　自认为圆满完成任务的某奶奶把自家饱受摧残的孙女儿囫囵塞进了被窝，丝毫没有顾及晴叶的垂死挣扎。
　　“你好好休息。”
　　女人步调轻快地向外走去，在路过茶几时略作停顿，一张绘着笑脸猪头的纸条尽收眼底，一看便知是谁的杰作，细长的柳眉一挑，纸条就径直飞来，落入了她手中。
　　被困在被子里的晴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以至于暂时忘记了身体的极度不适。
　　该死的，竟然忘了这里没有一个正常人，她默默地想。

　　门外，终于脱离“奶奶”角色的女人斜了眼缩在墙角的丈夫，把手里揉成球的纸团狠狠照着面上砸去：“儿子没回来，你到长本事了，欺负他女儿，你等着找虐啊？”
　　男人讪笑着躲过凶器：“我不就开个玩笑么……哎，等等，说得好像那不是我孙女一样！”
　　“你确定？”女人冷笑着看他。
　　“……”
　　“对了，师小子回来了？”
　　谈到这个较为严肃的问题，互瞪的两人总算找回了一点正经感，男人轻咳了一声答道：“看情况应该是的，不过形式可能有点不对，据之前传回来的消息那小子的本体应该还重伤着不能瞎扑腾……所以现在最好不要直接去找他，他现在不是记忆混乱就是脑子瓦塌啦。”
　　女人深以为然。
　　毕竟一个生死不明的危险人物还不太要紧，但如果打搅到一个脑子有病的恐怖分子那就玩大发了。
　　“算了，”她叹了口气，“儿子不在，我们也就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我们这当爷爷奶奶的也不容易啊……”

　　这一段堪称意味深长的对话晴叶自然没有听到，之前喝的药后劲上来了，她身陷冰火两重天之余，浑身虚脱的不能动弹，竟比之前重病的时候还要更加恶劣。
　　头很疼，仿佛被人敲开了脑壳，把脑髓一块块掰开，灵魂也被大力撕扯成碎片，世界就像流动的马赛克油彩，错乱的风景与人物重重叠叠，最终扭曲成模糊的光影。
　　但她的意识却异外的清醒。
　　一早上鸡飞狗跳，晴叶根本就无暇去想黎明时分突然消失的自称“陆西”的命魂，在她看来这多半也是假名，毕竟印象里凡是惯常走高大上路线的巫就没有取过这样正常且接地气的名字。
　　他带来的那件白袍子也不见了……晴叶一手揪紧了被角，用力得骨节泛白，另一只手习惯地探向枕头下——这里藏着那块小叔送的玉坠。
　　可她的手却摸了个空。
　　晴叶疼得扭曲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她挣扎着起身掀开枕头，却只看见空空如也的雪白床单。
　　玉坠，不见了。

　　晴叶她奶奶到没有骗她，三天之后，晴叶就可以下床蹦跶了。
　　这三天里除了第一天晴叶头疼得要死要活外，其他两天就像正常的风寒，烧得迷迷糊糊的，奶奶偶尔会来看看她，喂一些流食，倒再没给她灌任何汤药，至于她那个便宜爷爷依旧没个踪影。
　　“整整三天……算个什么药到病除……”
　　三天没下过床的晴叶刚着地就一个踉跄，骨肉酸软，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她算明白了，晴氏整个家族里的成员，大部分都有着趋于完美的外表和一颗黑红黑红的心，平时不小心显露出来的冷漠并非只是假象，他们的寿命太长，一点也不介意戏耍别人来找点乐子，这从他们时不时的坑人行为可见一斑。
　　好消息是她往后的日子大概能维持前些天的水准——自由自在，不受管束，而坏消息则是她得对那些极有可能突然想不开出来放风的老怪更加警惕，以防因为他们对小辈的“关爱”与恶趣味，而导致平常走路都能摔坑里。
　　谁知道他们会闹什么幺蛾子。
　　——当然，以上仅仅是晴叶在还不知道她究竟喝了什么的情况下的感想。

　　晴叶扶着墙壁，撑着桌椅，走走停停连蹦带跳地总算到了书案边上，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她愣是折腾出了一身冷汗，哪怕房间里开着空调也无济于事。
　　书案仍然保持着那晚的模样，没有人动过。只是墨水干涸后在砚台上留下了厚厚的墨渍，新用的毛笔已然枯渴，米白的宣纸上则积了层薄灰，但中间两个清隽流如烟云的大字还是清晰可见。
　　陆西。
　　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感漫上心头，晴叶一手撑在书案上，把原本平整的宣纸压出了细小的褶皱。

　　这三天来她也在没有再见过那缕命魂，那个晚上就像一个梦一样，她不论怎们回忆，也很快就记不真切。
　　但不管是消失的玉坠，还是眼前这两个大字，无不证明了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的真实性。
　　晴叶皱了眉头，自从玉坠丢失后，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要发生什么。
　　当然其中更多的是对玉坠下落的担忧，如果没有那个作为凭证，她根本就进不来山里，同理，她现在也出不去。
　　据她最近了解到信息，这种凭证具有绝对唯一性，所以假如找不回来的话……
　　晴叶恶寒了一下，她又不是人猿泰山，才不会想跟她爹一样一辈子待在山林里。
　　而玉坠之所以丢失，只要有脑子，多半都能猜到和陆西的出现脱不了干系。

　　但晴叶的担忧也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当天晚上，“陆西”又来了。
　　时隔三日，又下起了雨，疏雨轻细，并没有前几次那种让人感到胸闷气短的感觉，反而像清凉的水雾，夏夜的凉风带来湿润且清新的气息，浅灰色的流云后偶然会露出月朗星稀的夜空。
　　陆西就在这样朦胧的夜色中踏雨乘风而来。
　　四周一片昏暗寂静，陆西就像由水汽一点一点凝聚而成，隔着层层起伏不定的轻纱，逐渐由淡淡的虚影化为明晰，空气中弥散的细小水珠反射着微弱的光源，浅浅的金色渗透出温暖的光晕。
　　陆西依旧一副仿佛刚刚想不开跳过河的模样，浑身湿透，唯有外面披的那件破烂灰袍依旧干燥，雨丝缠绵在他的身畔，凝结而成的水珠顺着袍服的曲线滑至袍脚滴落，片雨未沾，直接穿过墙壁降临在了二楼的阳台。
　　水鬼。
　　这样的场景让那个最初被否决过的猜想再次进驻了晴叶的脑海。
　　容不得她细想，陆西已然停在了她半步之外。晴叶这才发现陆西这次竟然戴了一张纸糊的面具，上面用颜料栩栩如生地绘着他原本的面容，黑红相缠的纹路在白纸的映衬下更加分明，不近看根本分辨不出来，反倒多添一分精致的昳丽。
　　晴叶惊喜地唤他：“陆西？”
　　陆西凭空站着，脚不沾地，就比晴叶高出了好大一截，闻言垂头看她。
　　如此晴叶恰好对上了假面上那双彩绘出来的眼睛，死寂的黑瞳氤氲在一片血色中，鲜艳的红色勾勒出嘴角莫名的笑意……一股森冷的寒意从背后窜起，晴叶头皮发麻地与之“对视”，浑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间冻结，整个人僵硬不能动弹。
　　“你……”压抑的氛围让晴叶几乎喘不过气。

　　“嗤！”
　　这一声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呛出来的，仿佛嘶哑的讽笑。
　　晴叶看不到陆西面具下的表情，却觉得那画上去的微笑竟也隐约有了讥讽的弧度。

　　陆西把头扭开的瞬间，晴叶像是陡然挪开了压在心口上的巨石，几乎站立不稳地坐倒在地。
　　很陌生的感觉。
　　是冰冷的审视，骇然，以及纯粹的杀意。
　　晴叶可以肯定，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人”动了杀她的念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晴叶不解。
　　今晚的陆西似乎自出现伊始就不同，前几次见面哪怕他再诡异也不会让晴叶生出异样的情绪，但今天却让她感到了浓浓的不安与惊惧。
　　不对劲，很不对劲。

　　陆西的半张“侧脸”隐在阴影中，苍白的皮肤几乎与面具融为一体，他仿佛没有看见晴叶被他逼出来的狼狈相，转身潇洒地飘远，很快就出了屋子。
　　晴叶急了：“你要去哪里？！！”
　　没有人回应。
　　晴叶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拿上伞，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回归啦